刑場設在人來人往的坊市口,監刑台被幾根圓木草草支起,上置一桌一椅,台前辟出一大塊空地,由十數名披甲執銳的官軍把守。待時辰到了,便見一輛囚車從視線盡頭駛來,穿過早已被百姓圍得水泄不通的街道。就如一出好戲到了要緊關頭,死囚下車時,人群中的喧騰聲也一浪高過一浪,觀刑之人個個伸長了脖子,生怕錯過一毫一厘的細節。
披香在海濤般搖晃推擠的人叢中勉強站穩腳跟,她個頭本就不高,卻不知為何,刑場上的一切竟毫無阻擋地呈現在眼前——人山人海轉瞬便消失了,天地俱寂,偌大坊市口前隻餘她一人站在這裏,避無可避。她清晰地望見那死囚在辟出的空地當中跪倒,三枷和壺手尚未摘下,身後背負著一塊亡命牌,上頭用黑墨描出死囚的名字與罪行:
霍老三,惡逆擅殺。
簡單的字眼,簡單的判述,好像這場處決本就該這樣簡單。熾烈的陽光如暴雨般打在披香身上,她微微眯起眼,想要辨別這是不是真的。
“來,你的最後一餐。吃吧!”行刑官端來一碗白酒一碗扣肉,陰惻惻在霍老三跟前站定。身旁兩名官兵給霍老三鬆開手枷,他揉了揉手腕,直起脖子瞥一眼行刑官,然後接過酒肉大口吞吃起來。
披香耳中滿是他齜牙咀嚼和吞咽的聲響,他吃得風生水起不遺餘力,仿佛連碗筷也要嚼來下肚。她本能地不想看這些,可她不知為何自己要站在這裏,為何無法拔腿離去。
霍老三把吃空的碗隨手往身後拋去,啪啦,瓷碗頓時碎了滿地,驚得披香雙肩一縮。手枷重新銬上霍老三的雙手,同時頭頸被人粗暴地向下摁住,監刑台上旋即傳來監刑官“已驗明正身”的話音。一名劊子手亮出寒光凜冽的斬首大刀,刀頭拄地,接著伸手拔出插在霍老三脖子後的亡命牌。
她的目光不自覺被那個瞬間吸引住了。分明是惡,是屠戮同類的血腥時刻,卻無法挪開視線,她極力想要漠視心底那股既抵觸又期待的情緒,握攏雙拳,令指尖緊緊扣入掌心——劊子手緩緩揚起大刀,冷光帶著令人難以逼視的刺痛感直入眼簾。
“披香夫人!”就在這時,霍老三突然大喊起來:“披香夫人!披香夫人!披香夫人啊——”
隨著他的吼叫,眾人的視線驟然鎖定住站在這裏的披香。霍老三滿麵通紅近乎發紫,嘶聲咆哮的喉間仿佛要破出血來,神情帶著詭異的亢奮:“披香夫人!披香夫人你看著我!我是為你去死的啊,我們都是為你去死的啊——”
喀嚓,手起刀落,霍老三的頭顱咚地滾落下來,斷裂的頸腔中血泉噴湧。披香在驚駭中連退數步,隻見那顆頭顱滴溜溜追著她的腳邊靠近了:
“披香夫人,我們可都是為了你才送命的喔。”
霍老三的腦袋轉過來,現出蕭文胥意味深長的、沾滿血漿的笑臉。
……
披香睜開眼,額際濕淋淋一片冷汗,渾身上下泛著近乎虛脫的無力感。勉力動了動胳膊,她撐著床板慢騰騰起身,噩夢的餘韻仿佛還殘留在四肢間,她撥開頰邊的亂發,看著淡金色的豁亮天光穿過窗欞,如水般靜靜淌滿整條烏木桌案。
細碎濤聲並著足下的輕微搖晃終於將她拖回現實,她披衣起身,簡單收拾了一下頭發,推開房門。寒冬裏的清凜江風撲麵而來,披香一個激靈,頓覺那種渾渾噩噩的虛弱消失了,迎著冷風深吸一口氣,眼前屋宅漸密的江岸仿佛正一遍遍提示她該做的事。
“香妞兒,你起來啦。”止霜從甲板一側探出頭來,稚氣未脫的臉龐上掛著愉悅的笑容,“還有兩個時辰就要到曲明了,船夫說那兒有許多好吃的,我和兄長大人正考慮要不要跳過早飯騰出肚子來呢。”
這次樓家一反常態並未選擇更快捷的陸路,而是走水路送她上京製香,樓夙也並未同船隨行。大約是還有什麽事要處理,所以即便知道要花費更多時間兜個大圈子,他也並未拒絕本家的這一決定。好在披香到底是首屈一指的製香師,這次派來侍奉她上京的樓府仆從大多老老實實,倒沒聽見什麽人嚼舌根子。
隻是……經過樓婉那麽一鬧騰,原本樓夙與祝陽侯的秘密委托也變成了人盡皆知的談資。盡管大家都心照不宣,但目睹過樓夙青黑的臉色,披香也知曉他在樓府的日子不好過。
“你們倆啊,別忘了我們上京是來做什麽的。”披香扶額,止霜倒不以為然地撅起小嘴:“香妞兒是來製香的沒錯,可我和兄長就不一定啦。你要進宮,我二人又不可能跟著,總得自個兒找些樂子吧。喔,比如到處逛逛呀,買些好吃的呀……”
“若不想屆時惹是生非,就收起找樂子之類的念頭吧。”她揉了揉額角,衝一臉失望的少年郎眨眨眼,轉身進屋。
身處這般是非漩渦的逐鹿場,除了東宮,指不定還會被什麽別的野獸盯上。因此,就算不在二人身邊時,她也要盡可能地照顧周全保護好他們。樓府之人不可信,那就靠自己。
合上門扇,披香叉腰歎了口氣。誰叫她是“姐姐”呢?
……
兩個時辰後,帝都南郊,曲明碼頭。
遠遠看著樓家的船靠了岸,一條舢板搭上岸邊,縮在轎子裏的樓夙終於肯鑽出來伸個懶腰。他領著幾個仆役朝船頭走去,還未到近前,就見歡騰的雙胞胎身後,一人掛著素色麵紗緩緩步上甲板,一襲油光水滑的狐裘,對襟敞開些許,現出內裏明豔奪人的鮮紅衣裙——正是披香。
“這一路玩得可愉快?”伸出手小心引她上岸,樓夙低頭笑問。
披香不置可否地輕哼,回想在船上一連兩日噩夢不斷,心頭也不大痛快。見她不答話,樓夙又憶起什麽,打趣似的衝她彎起嘴角:“說起來,上回入京,我就看端王對你頻施悅色,指不定真有幾分意思……此次京城之行,當真是危機重重啊。”
披香冷颼颼瞥他一眼:“光說些有的沒的,倒不如告訴我接下來做什麽比較靠譜。”
“看來你比我想象的要精神多了。”樓夙隔著麵紗細細揣度她的神情,心下總算有些欣慰。原以為樓婉的惡意來訪和霍老三的命案會令她過度憂心,不過今日一見……他安心地舒了口氣:“有位大人要介紹給你認識,跟我來。”
不遠處碼頭大門的牌坊下負手立著一名青年,眉目俊秀神采英武,著一身玄青軟甲,腰佩鏤花鑲寶長刀,正放眼朝這邊張望。他身旁還立著兩人,腰間同樣掛有佩刀,裝束稍次,看去應是職階略遜於那青年的低階武官。
三人原本神情嚴肅,見樓夙引著披香靠近,雖有素紗障麵,然一抹嬌紅幽香繚繞,袖擺下那隻手更是如羊脂白玉般細膩柔潤,都不約而同現出驚豔之色。
“對不住韓大人,讓您久候了。”樓夙朝那為首的青年點頭致意,再瞧瞧披香,“阿香,這位是禦前帶刀侍衛韓如詡韓大人,這次你在京中的安全就由韓大人負責。”
披香含笑揚眸,對上韓如詡略帶探究意味的目光:“披香見過韓大人……”下一刻,一幕強烈幾可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自他周身散出,披香瞳心微微一凜,守在她身後的素痕突然動了:
好危險哪……阿香啊,千萬別靠他太近。
這話叫披香正朝韓如詡伸出的那隻手一頓,她心中警醒起來:危險,是指什麽?
素痕長袖掩唇,嘻嘻悄聲笑起來,卻不答話。
“久聞披香夫人大名,今日才知果真百聞不如一見。”韓如詡未曾察覺對麵女子的遲疑,見她有與自己握手的意思,出於禮節,便一把接住她剛伸出的手。誰知這一握之下,韓如詡的麵龐登時飛起紅霞,連話也說不利索了:“韓、韓某……受端王殿下之命,呃,那個……歡迎夫人的到來……”
聽得那發顫的“夫人”二字,旁側兩位武官不約而同露出訕訕的表情。
披香倒沒料到對方會主動與自己握手,隔著麵紗,眼見韓如詡滿麵窘紅張口結舌,她又有些釋然了,直覺告訴自己,這個韓如詡並非心懷叵測之人,便稍稍放鬆下來,回握住他的手掌:“如此,便有勞韓大人了。”
韓如詡訥訥地唔了一聲,察覺到自己還抓著姑娘的柔荑,臉色立時紅得快要滴出血來,被燙到似地趕緊縮回手,嗓音有些不穩:“遠、遠道而來辛苦了,王爺今日尚有要事待辦,明天才能與各位見麵,今日還請幾位先隨我到住處歇息。”說話間,便有一架馬車在牌坊外停住,他略一躬身向披香夫人示意:“夫人,請。”
披香應了聲,舉步正要往馬車前去,又見樓夙一動不動站在原處,臉上俱是無奈笑意。她愣了愣,轉身站住了:“二爺不與我一同去嗎?”
樓夙深吸一口氣沉下雙肩,似乎有些力不從心:“老爺命我在確認你安全抵達京城後,即刻啟程返回酈州。畢竟,再過半個月我就要成親了,所以……”他掩下眼底的黯然,如同下定決心般再次揚起眼簾,“這次的事便全靠你自己了,阿香。”
“二爺……”披香有些擔心地喚住他,卻見他擺擺手,徑自苦笑道:“霍老三的案子你就別再操心了,既然縣府都不曾傳喚於你,想必是相安無事了。好好享受在京城的日子,好好照顧自己。”臨了,他伸出手來,輕輕握住披香的手腕,旋即鬆開,“……我相信你。”
“別怕啊香妞兒,還有我們在呢!”沉水止霜幫忙搬完行李,也勾著肩膀湊近來。止霜一手挽著兄長,一手攬住披香的胳膊,仰頭衝樓夙露出個大大的笑臉:“雖說二公子以前是有些挺討人嫌的地方,可和那個樓婉一比,你絕對是個大好人!”
這話叫披香幾欲脫力,樓夙倒不以為忤,笑嘻嘻地摸摸後腦勺:“啊,你們這算是誇本公子嗎?哈哈哈……”
這樣的對話,讓人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阿香、二爺、沉水止霜,仿佛他們一個都不曾離去,還是置身於那個能夠嬉笑打鬧,恣意風流的年月。然而笑聲止住時,披香的眼前已籠起一層朦朧水霧,搖曳的漣漪,令整片天地都搖搖欲墜。
“看來就要在這裏告辭了呢。”披香深吸一口氣,藏起漸次濃重的鼻音,轉身踏上馬車:
“那麽……二爺,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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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東郊的一間茶館裏,黑衣人坐在靠窗的一張桌邊,正對著窗外的景致出神。他的麵前擱著一盞清茶,兩樣佐茶小點,且食且飲,不知不覺已過去大半個時辰。困意上湧,他不自覺打了個嗬欠,忽聽身後傳來不懷好意的笑聲:“這位小哥,看你像是有些家底的樣子,不如借幾個子兒給玩玩?”
黑衣人扭過頭,隻見兩個小地痞站在桌旁,一人伸手抓過他放在窗下的刀,另一人則是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兩根指頭往胸前的錢袋摸去,口中還念念有詞:“給哥幾個瞧瞧你帶了多少銀子?……”
“若真是貧苦人家,便把這袋錢救濟於你也無妨,可惜。”黑衣人搖搖頭,手中似有一物上下飛舞,不見實體隻見一幕殘影。兩個地痞以為就要得逞,忽覺腰間一輕,不由各自低頭看去——“媽呀!”腰帶不知何時被削斷了,褲子就這麽大咧咧地滑脫下來,兩人嚇得大叫一聲,忙不迭拎起褲腰逃走了。
待黑衣人手中的筷子重新擱回茶點邊時,身旁又響起一道爽朗的笑聲:“要不是堂主老攔著,老子早就想教訓教訓這些個小兔崽子了!多虧姬先生,剛才那一手真是過癮,哈哈哈!”
說話間,這聲音的主人就在黑衣人跟前坐下了,約莫四十出頭的年紀,一襲石青襖子,長發束髻,下頜蓄著一綹三寸長的胡須,一雙眼睛奕奕有神。黑衣人——也就是姬玉賦,即掛起無奈的笑臉:“叫我在這兒枯等這麽久,馮藏,你還好意思出聲?”
“嘿嘿!雖說都是京城地界,可老子也不是哪兒都熟的嘛,就是迷了個路而已!”被稱作馮藏的中年男子傻笑著撓頭,而後拱拱手衝姬玉賦做了個揖,“許久未見,咱還是來個正式些的吧——屬下天望分堂副堂主馮藏,拜見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