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十六章 不速之客

祝陽侯蕭文胥……死了?

迎上樓婉輕蔑的笑眼,披香陡覺渾身陣陣發冷,腦子裏是一片如遭雷亟般的空白,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護在她身前的沉水覺察到異狀,悄悄扶住她的胳膊:“香妞兒,你沒事吧?不如這裏就交給我和止霜……”

“不,無妨。”勉力令自己鎮靜下來,她打斷少年的話,同時深吸一口氣,穩住聲線:“……聽婉小姐的意思,在我和二爺離開聽梅別院後的當夜,祝陽侯就遭遇不測了?”

“喔,看來你還不笨嘛。”樓婉抄起雙臂,好整以暇地睨著她,“不過你也不用猜是誰幹的,因為那個凶手,當場就被侯府的人逮住了——霍老三,一個卑賤又愚蠢的下人,披香夫人肯定認識吧?”

這一次,披香卻並未顯得太過驚訝,也不急著答話,倒像是著意忽視了樓婉語間的刻薄惡意,她幽幽揚起羽睫,首先瞥見雙胞胎被激怒後通紅的臉蛋,心頭掠過一絲寬慰,且放柔了嗓音:“……沉水止霜,你二人先進屋裏去。

雙子拗不過她堅持的目光,低聲嘟噥著什麽,又朝樓婉狠狠剜了一眼,這才轉身走開。

“不叫這兩位身份尊貴的小殿下給你撐腰嗎,披香夫人?”樓婉毫不掩飾臉上的譏諷,不料披香既不接招也不動怒,唇邊一抹微笑安之若素,她伸手一指院子裏的石桌石凳:“婉小姐遠道而來,路途勞頓,不如坐下來喝杯茶?”

聽了這話,樓婉初是一愣,隨即麵色如同活吞了隻蒼蠅,方才咄咄逼人的氣勢也不自覺矮了下去:“示好?哼,是不是也太晚了些?”說話間,披香已在一旁石凳上坐下來,徑自點燃腳邊的烹茶小爐,聲色如水淡然:“婉小姐是客,披香自當以禮相待。隻是披香有一事不明——”

和軟的眸光在與樓婉視線相觸的霎那,頓作刀刃般清冷銳利:“……既然二爺正為霍老三的事焦頭爛額,身為未婚妻的你為何不陪在他身邊,反倒跑到這語蓮別院來作威作福?”

“你、你竟敢……”樓婉氣得雙臂發抖,一口銀牙幾乎要咬碎去:“不過是個依仗著我樓府討生活的下等人,竟敢用這種口氣同我說話!我可是樓府的二少夫人,若我把剛才你所說的告訴老爺,你猜猜,披香夫人,你還能繼續待在我樓府裏嗎?”

還真是能蹬鼻子上臉啊。披香在心底暗自冷笑,麵上仍平靜無波:“披香本就不打算在樓府久留,婉小姐肯這麽做,倒是幫了披香一個大忙……”她一麵說著,一麵執起小扇在爐口輕輕扇動,火舌升騰,架在爐上的鐵壺開始散發出熱力。不待氣衝衝的樓婉開口,她坐直了身子:“比起這個,婉小姐不如先說說霍老三的案件是怎樣一回事。”

一肚子撒潑勁兒給硬生生憋了回去,看樓婉的模樣快要厥過去似的,披香不置可否地彎了彎嘴角,目光掃過樓婉身後的幾名小婢:“……你們幾個,還不扶你家主子坐下?”

失了底氣的小婢們仿佛這才回神,紛紛要扶樓婉落座,就在此時,從屋門方向忽然傳來一陣輕捷的腳步聲。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樓夙帶著兩個家仆正要邁過門檻,他形容沉鬱,眼底帶著一抹明顯的暗青色,整個人看上去既疲憊又困頓。

沒料到會在語蓮別院遇著樓婉,待看清院中之人時,樓夙先是吃了一驚,再瞧一眼坐在石桌邊烹茶的披香,確定她並無異狀,視線重新落回樓婉身上:“……你怎麽上這兒來了?誰讓你來的?”

樓婉被他質問的口吻激得登時紅了眼圈,開口便拖著哭腔:“轉眼就要大婚了,二哥卻還在為她惹出的麻煩奔波勞累,我看著又心急又心疼,來替你說句公道話也不成了?”說著抬手怒指披香,雙目含血似地盯著她:“披香夫人,你究竟何時才願意放開二哥?難不成他就要這樣被你糾纏一輩子嗎!”

“胡鬧!”樓夙冷著臉沉聲嗬斥,雙拳驀地攥緊,好一會才強自壓下怒火:“……送婉小姐回府。沒有我的許可,誰也不許離開樓府一步!”

樓婉立時淚如泉湧,恨恨地一跺腳,扭頭掩麵朝門外跑去。幾個小婢忙不迭追上去,一邊追一邊喚道:“小姐!小姐您快別跑了,小心動了胎氣啊小姐!……”

園子裏重新恢複了安靜,披香歎了口氣,擱下手中的小扇起身。樓夙負起雙手,雙肩無力地鬆塌下來,抬頭對上披香沉定的目光,他怔了怔,不自覺別開視線,嘴角牽起一絲苦澀的笑痕:“……她的話,你別往心裏去。”

披香搖搖頭,緩道:“婉小姐說得沒錯,大婚在即,你理當多花些時間陪她。”如是說著,示意他到石桌前坐一坐。壺水恰恰烹好,披香取過桌上的茶葉罐,撚一撮細小葉片丟入壺內,頓時清香四溢。樓夙即在她身側坐下,接過她遞來的茶碗,神情黯然:“我就是不想待在樓府,才答應了祝陽侯的邀請。誰知道會出這樣的事呢。”

“那麽,霍老三究竟為何要殺祝陽侯?”披香蹙起眉心。她想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來解釋霍老三的行為——若要論非常緣由,例如,與自己這張臉有關……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打心底不希望是那樣的。

樓夙想了想:“照霍老三自己所言,是因為剛到聽梅別院時,曾受到蕭文胥言語侮辱。他說自己咽不下這口氣,定要讓祝陽侯加倍還回來,於是動手殺人。”說著,他揚起眼簾,“阿香,依你看來,事實真是這樣嗎?”

披香被問得一怔,隨即也露出苦笑。她輕輕摩挲著手中的茶盞:“他殺了人確是事實,隻是這動機聽來,未免有些單薄。”頓了頓,她想起些什麽來:“……二爺,莫非這樁案子已經結案了?”

樓夙深吸一口氣,徐徐吐出:“不錯,昨晚結的。凶手已然就縛,證據確鑿,與屍體上留下的痕跡比對後完全吻合,口供也沒有疑點。既是一樁單純的凶殺案,連上遞京畿府的步驟也略去,縣衙就直接宣布到此為止了。”指尖在桌麵上敲敲點點,他突然忍不住一記嗤笑:“死者好歹也是個有來頭的,誰料剛過三日就匆忙結案……連‘草率’二字也不及。”

是了,乍看之下似乎隻是樓府家仆因私怨殺死了祝陽侯,可實質上仍逃脫不了宗派紛爭的幹係。分明是一個極好的“小題大做”的機會,豈知叫樓府安然渡過。披香心下沉吟,這可真是叫她不懷疑都不行了——

究竟是什麽人反應如此迅速,不過旦夕之間,竟能趕在京畿府察覺前,一手將這樁案子壓下?

披香瞄一眼樓夙的表情,見他正垂眸琢磨什麽,眼底藏著些晦暗難明的光色,不時低頭喝口茶。許久,他再次看向披香:“既已結案,我們也都別瞎想了。今日你且好好休息,明日午後,我來接你上京。”說完,他仰脖將杯中茶水飲盡,支著膝頭起身。

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好,披香隻得怔怔望著漸次變弱的爐火,聽樓夙的足音往大門方向去了。忽然,腳步聲在門檻前停下,樓夙轉過頭來,眼中分明寫滿痛楚:“……‘不會在樓府久留’這句話,你是認真的嗎,阿香?”

披香不自覺瞳中一縮。

原來,那些話他都聽見了。

遲疑半晌,她訥訥地開口:“二爺,我……”“無論你怎樣決定都好。”樓夙沉聲打斷她,眉宇間的疲倦仿佛成倍陡增,嘴邊噙著一記似是而非的苦澀。他很快又背過身去:“無論你怎樣決定,我必不會束縛於你、糾纏於你。所以你……大可安心。”

話畢,他頭也不回地跨過門檻,大步朝外走去,旋即消失在她的視野中。

“二爺……”披香默默垂下頭,眸底隻餘一幕水光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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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永寧坊,掬月齋。

素白信紙鋪展在一張清漆光潤的案台上,衛檀衣懷擁一襲赤紅的火狐裘衣,目光自書信的字裏行間緩慢走過,末了,形狀秀致的眉梢微微挑起,唇畔一抹冷笑越發顯見。

“什麽恐被認出心生戒備,根本是下不了狠心吧!”將信來回讀過好幾遍,這位齋主終於低哼出聲,頗不耐地從軟椅上起身,“老妖四海留情,卻要我這做徒弟的替他收拾殘局,這算什麽道理。”

說著,探手把信紙揉成一團,嗒地拋去不遠處的窗台下,而後走到一旁倒了杯冷茶來喝。微苦的滋味和著冰涼水流在唇齒間擴散開來,既澀又黏,與滾熱時順滑的口感相去甚遠,青年不為所動。

咚。待杯盞放下時,原本的滿麵煩躁終於變成了無奈,衛檀衣少見地長歎一口氣,緩步回到窗前,彎腰撿起那隻可憐的紙團,重新展開——正是姬玉賦的來信。

“披香夫人麽。”視線從紙麵上收回,美貌青年略一沉吟,似是想到了什麽趣事,嘴邊牽動的弧度越發意味深長。

好一樁“出師任務”啊,師父……這件事,果真變得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