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十九章 狐狸的誘惑

巳時初,兩頂紫幔軟轎在雙獅拱衛的朱門前款款落定。隨行武官拉開架勢嚴正戒備,韓如詡則是將四周審視一番,確認並無可疑人員後,便親自來到轎門前。他彎下腰打起簾子,神色溫柔得快要滴出水來:“已經到端王府了。夫人,請下轎吧。”

羊脂白玉似的溫軟柔荑向他伸出,韓如詡一愣,臉上的紅霞陡然染到了耳朵根。

“多謝韓大人。”支著韓如詡的胳膊邁下軟轎,披香理了理衣裙,抬眸望向頭頂。匾額上“端王府”三個金字龍飛鳳舞,她深吸一口氣再徐徐吐出,強自定下心神。沉水止霜也從另一頂轎子裏鑽出來,瞄見韓如詡麵紅耳赤的模樣,兩人低頭一通竊笑,直笑得韓如詡麵色由紅轉白再轉青。

——先前在驛館裏隻顧著傻笑險些忘記行程就足夠丟臉了,如今再來一對折磨人不死不休的雙胞胎小鬼……他明明是想要給披香夫人留下完美印象的啊!韓大人在心底呼天搶地。

這時不遠處響起腳步聲,一名管家打扮的褐衣老頭跨出王府大門,快步朝這邊跑來。見來人果然掛著水紅麵紗,仿佛刻意提高了嗓音,抬起胳膊一揖到底:“原是披香夫人到了!有失遠迎,還望夫人莫要見怪!”

過於謙卑的態度總是難免讓人起疑的,不單是披香,連沉水止霜都不自然地對視一眼。略一沉吟,披香淡淡應道:“老人家客氣了,請為披香帶路吧。”

“各位這邊請。”老頭笑得十二分恭敬,讓開身子請披香雙子一行入內。

這是披香第二次做客端王府,院宅裏是一派不同往日的景象,昨夜的降雪將園中假山和鬆柏都覆上了一層白,森冷中更添幾分蕭索氣氛。穿行在鵝卵石鋪就的曲折小道上,雙胞胎興奮地東張西望,披香則是暗自凝神,緩步跟在管家老頭身後。

韓如詡一路上神情都有些古怪,雖不曾言語,但視線總是不安地黏在老頭的脊背上。注意到這一細節的披香靠近來,對韓如詡輕聲言語:“……韓大人,可有什麽不對勁的?”

“不,並沒有。”韓如詡如是說著,腦中不由回憶究竟是在何處見過這個老頭子。一時半會實在不得要領,索性對披香道:“夫人隻管放心,有韓某在,必不讓心懷叵測之徒傷夫人半分。”

這話聽上去倒比字麵上的可靠許多,披香也意外地安下心來,遂彎唇輕笑:“多謝韓大人。”話間清風掠過,撩起女子麵紗的一角,現出披香夫人從紅唇到下頜那弧精致纖細的線條。這次韓如詡沒有看呆去,而是紅著臉趕緊別開視線。

作為帶刀侍衛的自覺他還是有的,更何況身邊嫋嫋隨行的,正是自個兒的心上人呢。

較之尋常富人家的宅院,王府宅第果真幽深許多,一路上門洞回廊漫漫相銜,若非老管家一路引導,隻怕真要叫初來乍到之人找不著北。直到跨過第三進院落的月門洞,才不見了在前兩進院子裏走動的低階侍女,浮動在空中的氣息仿佛陡然一變,連丫鬟也個個出挑,顧盼間流轉著一股子雋秀靈氣,見管家領著客人入內,都乖覺地福身退讓,格外討喜。

繞過幾間裝飾華麗的屋室,幾人來到一塊巴掌大的園子裏。眼前一座茅草扣頂的小築,翠竹環抱假山合圍,園子中央還有一窪低淺的水池,七八尾錦鯉悠遊其間,不染塵俗喧囂,惟聞鳥鳴魚躍,端的是一方清靜幽雅的天地。

小築門庭處懸空約尺餘,向下打了四條木柱作為支撐,造型很是特別。老管家脫鞋登上門庭,抬手在小木門上輕叩三記:“王爺,貴客到了。”

話音剛落,就見那小木門向旁側緩緩挪開,現出內中斂裾端坐之人——正是端王宋淵。這清俊挺拔的青年眉目含笑,見披香到來,窨黑的眸子下笑意更盛。這笑容讓披香沒來由地心驚,暗自捏緊袖邊,垂首行禮:“民婦披香拜見端王殿下。”

對這位傳說中的“四叔”,沉水止霜二人早就想見上一麵,如今雖是以披香夫人的侍童一同覲見,倒也絲毫不妨礙兩人的觀察四叔的興致,行禮間還不忘抬起腦袋悄悄打量。

這點小動作自然沒能逃過端王的眼光,他微微一笑:“夫人不必多禮,請入茶廬一敘吧。”說著,又示意管家取三雙木屐來,“請兩位小公子也一同進來。”

披香咦了一聲,回頭看看神情期待的雙子:“王爺,這樣不會給您添麻煩嗎?”

“無妨。素聞兩位小公子深得夫人疼愛,今日一見,果真是機靈喜人。”端王笑眯眯為兩人備出兩方軟墊,“請吧。”

雙子老老實實按規矩向端王拜禮,跟著披香在茶案前屈膝落座。

“上次為王爺製香時,實在多有失禮之處,未能登門向王爺致歉,披香慚愧。”說著,披香再次向端王一禮,被端王虛扶一記。這位年輕的親王眼中盈|滿溫和笑意:“夫人言重了,能夠親身一品天下第一奇香‘千歲恨’,也是本王之幸。念及夫人身體,想來上京必是連日奔波,不知休息得怎樣?”

那時因一串囚鳳石攪得自個兒不得安寧,沒能成功製香不說,還險些砸了樓府的招牌,披香至今記憶猶新。她不禁苦笑道:“勞王爺記掛,有韓大人一路保護安排妥當,披香休息得很好。”

門外被點名的韓如詡聞聲一愣,意識到披香正說到自己,便循著美人那抹嫣紅身影望去。眼中所見不過那纖如細柳的嬌嬈,看她時而側首時而掩唇,神魂都要一並弄丟了。

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老管家突來一聲咳嗽,踱著步靠近韓如詡,枯幹的老臉上直笑起了一道道刀刻般的褶子,刻意似的壓低嗓音:“這兩日多虧了韓大人。有您從中保護,自是十二分妥帖,想必東宮和端王殿下都不會有異議。”

這話叫韓如詡登時睜大了眼,腦中如遭電殛,有什麽東西瞬間清晰起來,眼前褐衣老頭的身份也昭然若揭——宣平帝身邊的內侍!

而茶廬中與端王對談的披香當然不曾察覺到這些。端王早已燙好茶盞,一壺上好的貪金雪芽在沸水中蕩散沉浮,而後用竹夾呈送來披香手邊,連沉水止霜也各獲一杯。甜蜜中略帶烘焙焦香的滋味氤氳在唇齒間,回味初時略顯苦澀,隨著時間流逝,一脈細而柔韌的清甜漸次浮現。披香淺呷一口後,即被這種奇妙的風味吸引了。

“夫人若是喜歡,正巧府上還留有一罐,且贈給夫人品用。”端王放下茶盞,隔著麵紗仿佛也能洞悉披香的情緒,便喚門外那老管家取茶葉來。

“披香怎可奪人所愛。”披香欲起身婉拒,被端王抬手止住了。青年笑得醇和溫文,就如這杯中的茶水般既清且潤:“不瞞夫人說,這端王府中真心肯坐下來陪本王品茶之人,當真是一個也尋不見。今日有幸能在茶這一味上得遇知音,也算是緣分,就請夫人收下這份心意吧。”

很快,一隻釉色青白的陶瓷罐送進披香手裏,罐口塞有一枚裹著素色絲絹的軟木塞。披香輕輕拔出塞子,一股清幽茶香隨即鑽入鼻腔,沁人心脾。

“多謝王爺。”捧著這罐茶葉,披香心底隱隱有些說不出的古怪意味。那是一種近似被誘深入,進退維穀的錯覺,而眼前端坐之人笑容真切,似乎並無半點欺瞞。

隻是投其所好的一罐茶葉而已……披香這樣想著。再說,自己也並不算是愛茶之人。

“夫人。”端王的視線幾可穿透那層障麵的輕紗,和潤中似又帶著三分鷙猛,他沉吟片刻,忽然露出個歉意的表情:“事實上,此番請你前來,本是進宮為父皇製香的,然近些日子父皇身體不適,境況時好時壞,所以……”他頓了頓,眼神中藏著請求,“父皇對夫人的手藝十分期待,若夫人能在京城多待些時日,也就能了父皇一個心願。”

這話讓侍立一旁的老管家欲言又止,於是低喚一聲:“……王爺。”

“夫人不是外人,無妨。”端王略微側首,視線卻未曾從披香的麵紗上挪開,“我會與樓昶公子先行協商,在不耽誤夫人其他行程的前提下,若能請夫人暫居帝都,便是再好不過了。”

其他行程麽……披香思索一番。原本就打算在了結帝都的任務後,正式向樓府遞交辭職書,至於之後要去哪裏什麽的,暫時還沒想好。所以,也可說她暫時是沒有安排的。

“能為聖上製香,是披香的三生之幸。”披香起身向端王一揖,“那麽,披香就在驛館靜候王爺與樓昶公子的消息了。”

端王聽出這話中的離意,無聲彎唇,提起一旁盛水的鐵壺,往披香的茶盞中再添一注。披香為他的舉動稍稍一愣,無意間視線撞上青年深黑的瞳仁,心尖突地一跳,居然不由自主重新坐了下來,看他慢條斯理地將幾樣茶點推到她跟前。

“夫人不願陪我再飲幾杯麽?”端王語間頗有些委屈的意味,溫潤的眸光招向披香。

披香卻從這言辭中聽出些詭異的撒嬌,隻覺整個人都沒來由地僵硬起來,口中竟也順著端王的意思說了下去:“那……披香就卻之不恭了。”

她身後的雙胞胎麵麵相覷,再看上座的端王,唇邊分明是清淡如水的笑弧,卻仿佛藏著一出意味深長的算計。而這也是披香心底那股違和感的來源……仿佛被一隻聰明的狐狸誘入森林深處,驀然回頭時,才驚覺自己即將墜下懸崖,性命身家皆係於腰間一根長繩——

而在崖上銜著繩頭的,正是那隻狐狸。

*****

待披香走出茶廬時,雪後陰霾的天空終於泛出些許明亮的顏色,竟已是午時二刻。

“夫人!”見披香換上繡鞋步出小院,守在門前的韓如詡立刻大步趕來,欣喜之色溢於言表,“看您與端王殿下相談甚歡,韓某也就放心了。”

披香卻是長舒一口氣,輕輕拍撫自個兒的胸口,抱怨的話到了嘴邊又繞了個彎子:“……讓韓大人久等了。”

沉水和止霜跟在披香身後走過來,兩人皆神色沉鬱。沉水瞄一眼韓如詡,忽地打趣道:“唉,誰知道那個王爺突然叫我們在帝都多待幾日,看來又要勞煩韓大人照應了。”

這麽說,披香夫人還能在京城多留些時日了?理解了這層含義,韓如詡頓時喜上心頭,同時故意板起臉來:“韓某隻是奉命行事,既然夫人和兩位小公子還要在帝都多待些日子,照顧幾位便是韓某的職責所在。”

“韓大人可真是個大好人呢!”止霜眨巴著一對水汪汪的眼睛,直盯得韓如詡渾身發毛。估摸是覺著逗得差不多了,少年郎便心情舒暢地轉開視線去:“哎呀,肚子餓了。香妞兒,咱們中午有什麽好吃的呀?”

“說到這個麽……”披香托腮略一思索,隨即望向韓如詡,“披香對京城不熟,聽說這裏有許多聞名遐邇的美食,不知韓大人可願帶我們嚐嚐鮮?”

啊,是交給我的意思嗎?韓如詡在心裏暗自握拳一記,盡量讓自己麵上笑得委婉些:“既然如此,韓某就擅自做主了。隻是不知夫人偏好哪種口味呢?清淡還是濃重?”

“總覺得韓大人是在趁機打聽香妞兒的喜好啊。”雙子似笑非笑地睨著韓如詡,當即換來韓大人一記求饒似的眼神,嘴上還硬撐著道:“如、如果不了解夫人的口味,萬一挑了一家夫人吃不慣的,豈不就……”

“沒關係,我不挑食。”披香難得笑出聲,“韓大人點什麽我就吃什麽。”

……

一刻鍾後,城西春風得意樓門前,熱情如火的小二吆喝著將幾人迎入樓內。

韓如詡一口氣報了七八個菜名,立馬催促著小二下單,據說樣樣都是這春風得意樓的特色佳肴,要披香和雙子都嚐一嚐。當然,這間馳名京城的酒家也不是隨隨便便能吃得起的——饒是貴為四品武官的韓如詡,進店之前也得仔細掂量掂量自個兒的荷包。

不過,為博心上人展顏一笑,便是再被那隻腹黑的紅衣妖人毒舌一頓也不在話下。

韓如詡心情愉悅地望著披香,期待她在用餐時能解下麵紗。不料菜色很快上齊了,碗筷也備妥了,披香卻隻是一手拿筷子,一手將麵紗稍稍撩起片角,就這麽吃了起來……

好吧,說不失落是假的……但能與披香夫人共進午餐,閑聊些有趣的見聞,韓大人還是挺滿足的了。想到這裏,他默默給自己鼓勁加油——總有一日,他要讓披香夫人對他解除心防,摘下眼前這片看似無法逾越的麵紗。

這餐午飯持續了約小半個時辰,酒足飯飽後,雙子打了幾個響嗝,摸摸肚皮表示自己吃不下了,吵鬧著要趕緊回去好好睡個午覺。

“他們倆是被我慣壞了,韓大人別生氣。”披香扶額苦笑,注意到韓如詡無力的憂傷,連忙向他道謝:“不過今日多謝韓大人了,無論哪道菜都令人印象深刻。日後若韓大人有機會到卞湖鎮來,請務必讓披香一盡地主之誼。”

韓如詡愣了愣,這樣颯爽的語氣他還是頭一次從女子口中聽見。該是說,這位披香夫人果真與尋常女子有些不同嗎?……

出神間,不防一條人影倏地靠近,也不知是莽撞還是有意為之,那人快步迎麵而來,正巧與披香撞了個滿懷!

“什麽人!”韓如詡大驚,殺氣彷如出鞘的利劍陡然暴漲,待他定睛看清了來人時,麵上的訝異再也掛不住,換作一副氣急敗壞的神情:“……你!你趕投胎嗎!”不等那人應聲,又急急轉向披香查看她的情況:“夫人無礙嗎,可有傷著什麽地方?有哪兒覺得疼嗎?”

被韓如詡扶住雙肩的披香總算站穩了腳跟,隔著麵紗抬頭對上方才撞自己那人,頓時驚詫地瞪大了眼,心底當即咯噔一聲。

明紫錦衣,青黑貂裘,一頭鴉黑長發束在玉冠下,加諸輪廓精致堪稱妖孽現世的麵容,嘴角那一抹悠然勾動的弧度,看上去還頗有幾分翩翩佳公子的氣質。隻不過……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本性了。

她撇了撇嘴,也不知當是高興還是憂傷,隻在心底悄悄同這人打了個招呼:

好久不見,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