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中元節前才與衛檀衣見過一麵,然到底是分別多年,且上次在赤龍潭時又擔心被他認出而刻意躲得遠些,這會能這樣近距離打量他,對披香來說反倒不太適應。
畢竟是巫師世族的末裔,被衛檀衣瞬間察覺身份的幾率有多大,她還是清楚的。若非韓如詡在場,還恰好與衛檀衣有些交情,否則她大概連擅自靠近也辦不到吧。這樣想著,披香用眸光細細描摹著衛檀衣的臉容。這位俊美無儔的青年盡管華服加身,氣度也一如往常的雍容……但,總覺著他的麵色比從前更蒼白了。
披香暗自垂下眼簾,這時她發現——跟隨在側的白色女鬼素痕,似乎正處於被某種強悍力量壓製的狀態,以至於連與她傳遞心音也辦不到。從她瞪視衛檀衣的、不甘又畏懼的神情看來,果真是奈何不了這眼前之人吧。
確定披香並無大礙後,韓如詡臉色發青地將她護在身前,扭頭就衝衛檀衣發火:“還站在這兒做什麽,讓開!”
這話叫衛檀衣不怒反笑,他好整以暇地抱起胳膊:“哎呀呀,難得看韓大人如此大發雷霆,這位想必是極為尊微的人了?”
“少羅嗦!”韓如詡狠狠瞪他一眼,再轉過臉來時,嗓音已變得極為溫柔,“夫人請。”他伸臂想要護著披香離開,卻見衛檀衣壓根沒有讓道的意思,反而掛起曖昧的笑容:“夫人?”說著居然朝披香鞠了一躬:“原來是韓夫人,失敬失敬!”
韓如詡頓時一噎:“誰告訴你她是……”沒能敢重複那個稱呼,他憤憤然低下頭向披香致歉,“夫人切莫見怪。”
心知兩人隻是嘴上打打架,且韓大人到底沒能在衛檀衣的口下討得半點便宜,披香反而有些替他惋惜起來,隻搖搖頭示意自己並不介意。對麵的衛檀衣顯然也沒有繼續饒舌的意思,仿佛沒看見韓如詡刀子似的眼神,微笑著衝披香拱拱手:“原來不是韓夫人,那在下實在是失禮了!不知這位夫人如何稱呼?”
清風拂動眼前的麵紗,披香默默吐納一息,輕道:“且喚我披香吧。”
聽得這個名字,衛檀衣眼底有一絲寒意一閃而過。這樣的反應倒也在披香意料之中,想來在他眼裏,許是因自己曾出入過撫琴宮,或許會成為泄露撫琴宮秘密的一處破綻……不過也無所謂了,如果衛檀衣當真這樣想,說明撫琴宮和姬玉賦在他心裏,尚且占有一席之地。
見衛檀衣仍然杵在原地,韓如詡越發火大:“看什麽看,還不讓開!”說著幹脆抓起劍鞘擺出個拔劍的姿勢,終於“嚇”退了這位妖孽似的古董店店主。
兩人目送著衛檀衣遠去的背影,不約而同地沉默。韓如詡隻覺胸中十二分的不痛快,礙於披香夫人在側,隻悶悶地從齒縫裏擠出一聲“嘁”,乖乖放下劍鞘。再瞧瞧披香,她低垂著臉不知在想什麽,素色麵紗隔絕了韓如詡探究的視線。
“不過是個開店的,勢力慣了,夫人切莫放在心上。”察覺到披香似乎甚是在意那人,韓如詡心裏很不是個滋味,“外麵風大,韓某送夫人回驛館吧。”
“嗯。”披香淡淡應了,從那條身影消失的街道盡頭收回視線。
我們還會再見麵的——不知為何,她就是有這樣的預感。
*****
自遇見披香夫人那時算起,一連又過去了兩三日。分明是將要放晴的天候,一夜之間狂雪壓城,整座帝京驟然陷落在一片純白的恐慌中。如此天寒地凍,衛檀衣索性連店門也懶得開,揣著懷爐在屋裏窩了一整日。
留在幾個緊要人物身邊的式神不時傳來動向,不過是端王又披著服侍父皇的羊皮進宮了,或者太子又與幾位朝堂重臣私下會麵了之類的。另外,有鑒於是出師任務,衛檀衣給披香夫人那兒也送去了一隻式神。從偶爾傳回的消息看來,除了她的住所從官驛挪到了一街之隔的棋館時風館以外,別無其他有價值的消息,足見這位披香夫人還真是……乖巧老實。
老實的獵物,自然也是最容易得手的。
亥時二刻,雪終於停了。衛檀衣換上一身全黑的行頭,打算在今夜了結這個毫無挑戰性可言的出師任務——哦,之後不如再遛去撫琴宮一趟,當麵向姬玉賦“鄭重回稟”任務結果,順便欣賞欣賞老妖得知老相好已被收拾掉後的表情。
憑借踏雪無痕的輕功本事,衛檀衣像一陣風似地吹入時風館,攀在一處漆黑櫞梁下,靜候合適的捕獵時機。
披香夫人啊披香夫人。他在心裏嘲笑道:招惹誰不好,偏生要跟那隻老妖怪過不去呢?更何況……想到這裏,他微微斂下睫毛,眸底冷光乍現。
沒有人能取代“她”的地位。無論如何,他絕不容許這樣的威脅存在。
……
懷擁著狐裘邁入時風館中庭,披香抬頭望望天,嘴邊嗬出一團飄絮似的白氣。
“夫人,可是覺著冷了?”身旁的韓如詡見她出神,趕緊關切地問,“要不我去給你買些暖身子的食物?正巧隔壁的香菇肉包味道不錯……”
“不必啦,韓大人太客氣了。”披香搖搖頭,嗓間傳來似笑非笑的無奈。這幾日韓如詡每天大早就趕來時風館,不僅對她噓寒問暖,還時常給她捎些京城裏有趣的小玩意。雖說過度的熱情難免會讓人狐疑,然而……
目睹了韓如詡被自己拒絕後露出的、想要極力掩飾沮喪的笑容,便會了解這個人一切行止皆出於溫和的天性,並不會給自己造成麻煩。披香這樣想著,見韓如詡果真尷尬得抓耳撓腮,不由輕輕笑起來:“不過韓大人若是願意,不如明天早上一同去嚐嚐那家香菇肉包吧?”
這話頓時讓韓如詡的神采煥然一新:“好,那就一言為定!”
又叮囑了些有的沒的,韓大人這才舍得離去。披香朝他頻頻回頭的身影揮了揮手,唇邊難得揚起發自內心的笑弧,再多站了一小會,旋身上樓。
隔壁房間裏,沉水止霜兄弟倆像兩條死蛇一樣盤在床上,用棉被把自個兒裹成粽子,隻露出個小腦袋來偷瞄披香。見她手裏拎著兩捆油紙包,止霜搶先歡呼起來:“那是給我們帶的蔥油大餅嗎?香妞兒最好了!”說著就噔噔噔奔下床迎了過來——不料從披香手裏接過紙包時,他才發覺裏頭並非想象中的熱餅子,當即就掛起了苦瓜臉。
“想吃蔥油餅?先把風寒給我治好了再說。”仿佛早就料到雙子這副氣苦的臉子,披香微微一笑,徑自取過桌上的水壺倒上兩杯,“那兩包是給你二人口服的丸劑,一次二十粒,得先吃了才能睡覺哦。”
“才不要,我最討厭吃藥了!”止霜滿不高興地鑽回被窩裏。望著他調皮幼獸般的舉動,披香哭笑不得。倒是沉水低哼一聲,披衣下床,從紙包裏刨出二十顆黑乎乎的細小藥丸,再一把抓過披香身前的水杯,揚手一股腦把藥丸都塞進嘴裏,然後仰脖咽下。
“止霜,別讓香妞兒為難。”盡管味道又酸又苦令人發指,沉水還是強忍著想要嘔出來的衝動,硬著頭皮給弟弟做表率。他再次數出二十粒藥丸,連同水杯一起遞到止霜跟前,“快吃。”
見止霜雖不情不願但還是乖乖服了藥,披香也鬆了口氣,再三囑咐他們按時睡覺,這才返回自己的房間,同時不忘別上門閂。
用金簪將豆粒似的燭焰挑得高些,屋裏明顯亮堂起來。披香丟開麵紗,如釋重負般垮下雙肩,整個身子軟綿綿趴上桌麵。臉頰碰觸到冰涼的桌麵,她也懶得再動彈,徐徐歎了口氣:“……照看小孩子真是好累啊。”
莫名地,忽然又回想起從前在撫琴宮中被姬玉賦照顧的情景。她和衛檀衣兩人為達各自的目的花招百出,把內宮鬧得雞犬不寧是常事,讓裴少音顧屏鸞氣得跳腳的事也不是沒有做過……隻有那個男人,從未對他們流露出半點厲色,大聲說話的次數掰手指都數得過來。
忍讓包容什麽的,當真是一門艱深高難的絕技啊。披香默默苦笑。
彼時隻覺他薄情寡意,才會用這樣淡漠的態度對待自己一片真心,也進而認為他對待其他弟子,反而比對自己更好。如今細細想來,他大約隻是在控製“均分”自己的情感,試圖令一個人有限的關心,能夠平均地潤澤每名弟子。絕不允許非理性的因素,讓自己做出有失偏頗的判斷。
或許隻是因身為撫琴宮宮主,他不得不將她一視同仁。
又或許……與他身負的詛咒有所關聯?
不得而知。但凡與這永生咒有涉的信息,他都未曾向她提及隻言片語。
再歎一口氣,披香從桌上支起身子,揉揉冰涼的臉頰,在梳妝台前重新坐下。隨著一根根發簪的拔除,一股散發著馥鬱芬芳的、順滑如泉水的烏發軟軟散開,在肩頭披成一件小小鬥篷。她取過妝奩裏的篦子,細細打理起長發來。
……
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衛檀衣垂下眼,從後窗前背轉身,微微仰頭倚靠在牆邊。
錯愕的光色還未從眸中散盡,他深深吐納一息,試圖讓腦中井噴的念頭稍事平複。
他都看到了些什麽?
滿屋飄飛盤旋的妖鬼魂靈,還有一個如眾星拱月般顯眼的白色女性冤魂,仿佛正以首領的身份聚合操縱著其他數不清的魂魄,力量之強,即便對他而言,也可算得平生僅見了。
除此之外,便是那名在梳妝台前拆解發辮的女子。摘除麵紗後,她的臉容原原本本地呈現在燭光中,與“夫人”二字不符的年輕形象,精致到不可思議的輪廓五官,輕易地讓人聯想到一個詞——傾國傾城。坊間早有關於這位夫人美如天仙的傳聞,今日見之,果然名副其實。隻是……
衛檀衣不自覺地蹙起眉心。
和“她”的模樣也相似過頭了吧?他暗忖著,再瞄一眼屋中的女子。被不計其數冤魂包圍著的、麵容美豔絕世的年輕姑娘……不就正是“她”麽。
眉間漸漸舒展開,一抹狡黠的笑意爬上唇角。衛檀衣不明所謂地抒了口氣,旋即騰身而起,轉眼便隱沒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