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日前——
煙渚山,撫琴宮。
寒風簌簌卷過玄機殿外散落的雪粉,裴少音籲出一團白氣,裹緊了毛氅的領口,攏著袖管拾級而上。他身後跟著兩名手捧食盒的內宮弟子,盒中所盛乃是熱騰騰的粥品和點心。生怕弄灑了早膳,兩名弟子小心翼翼連大氣也不敢出,垂首隨裴少音登上殿前。
“宮主,早膳已經備好,請宮主用膳。”裴少音在大門外站定,恭敬地揚聲喚道。
緊閉的門扉內不見半點動靜,耳邊隻餘風聲呼嘯。裴少音諦聽半晌,不由皺起眉頭,語氣也變得不那麽和善:“宮主,您一連三日都不肯用餐,這閉關閉得是要打算成仙嗎?”
殿內仍舊一片寂靜,許久不見回音。“這倒是奇了。”裴少音暗自嘀咕一句,忽地想起些什麽,旋身望向兩名弟子:“對了,怎麽不見在玄機殿中侍奉的元舒?你二人有看到他麽?”
兩名弟子麵麵相覷一番,其中一人答道:“回二宮主,方才路過時弟子有見到元舒,他應該是到夥房那邊吃早飯去了。”
丟下主子不管,獨自一人跑去吃早飯什麽的,怎麽看也不像元舒會做的事。裴少音蹙眉略一沉吟,“你二人在這裏等著。如有人靠近,就大聲問好作為提醒,記住了嗎?”得到弟子肯定的答複後,他便抬手推開殿門,跨過門檻大步朝裏麵邁去。
山風驟然灌進堂中,激得殿內重重垂簾一陣鼓蕩飄飛。沉寂多日尚未褪盡的殘香混著塵埃被撩起,裴少音打了個噴嚏,聳動著鼻子走進臥房內。床帳高掛,炭盆中的灰燼已然冷透,所有細節都在提示著裴少音一個再清晰不過的事實。
宮主壓根就不在宮中……或者應該說,他離開撫琴宮已有些時日。
真是的,這個愛闖禍的老男人又跑去哪兒了?一麵傷腦筋地嘟噥著,裴少音在姬玉賦房中仔細搜尋起來。當他伸手拂過枕下時,從指尖傳來的異樣質感讓他眼中一動,遂掀開枕頭。果然,一張對折著的素箋正躺在那裏。
拿起這張素箋,裴少音展開來仔細瀏覽。隨著視線的下移,一絲異色逐漸自他眼底浮現。
玄機殿前,元舒正被兩名弟子攔在門前急得不行,忽見裴少音手持一張薄紙從殿內匆匆而出,便想要出聲喚他。不料未及開口,就見裴少音滿麵高深莫測地衝他招手:“元舒,你來得正好。”
待少年郎依言走近來,裴少音對他附耳吩咐一番,然後慢吞吞直起身子:“記得對其他人保密啊,快去吧。”又在他肩頭上拍了拍,“一切就拜托你了。”
“是,元舒必不辱使命!”說完,元舒向二宮主行了個禮,掉頭奔向自己的房間。
目送元舒活蹦亂跳的身影遠去,裴少音長長地歎了口氣,攏起袖管就要走。回頭瞄見兩個手捧食盒不敢吱聲的弟子,他懶洋洋地擺擺手:“下去吧,這幾日宮主的夥食我來負責,告訴膳房那邊不用管了。”
二宮主的命令兩人自然不敢有違,乖乖應聲“是”便退下了。
“那麽,接下來……”裴少音抬起頭,漫天細碎雪粉讓臉上沾染了點點冰涼。“是時候向大家挑明真相了吧,宮主?”
如是自言自語著,他負手一步步邁下石階,朝素問樓的方向走去。
……
十一日後的現在,京城。
二更末,元舒終於在掬月齋大門前站定,眼底兩抹濃重的青色傳達出此刻他極盡疲憊的事實。少年郎喘了兩口氣,再做幾個深呼吸調整狀態,然後揚手敲門。
不料連敲十數下也不見人應門,元舒嘀咕一句不會是睡沉了吧,於是由敲改拍,砰砰砰的聲響在靜夜裏顯得十分突兀。正當他要再加兩分力拍下去時,身後突來一隻冰涼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別出聲。”
熟悉的嗓音令元舒原本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扭頭一看,果然是衛檀衣,當即歡喜地叫起來:“少主!”緊接著又被衛檀衣的夜行衣打扮嚇了一跳:“……這是?”
“先進來再說。”衛檀衣輕快地打開門鎖,將元舒讓進院子,而後順手將門閂別上。微蹙的眉心仿佛正昭示著他的心神不寧,這位店主徑自點起燈,解散了高束的發團:“你怎麽會到京城來?”
*****
撫琴宮天望分堂。寬敞的臥房內,一燈如豆,燃燒的炭盆持續散發出溫暖熱力。
姬玉賦披了件厚實的裘衣坐在桌前,低頭閱讀馮藏派人送來的消息。前些日子他讓馮藏幫忙尋找那名段姓女子,雖然暫時還未發現對方身在何處,但總算是有了些眉目。
“照這條路徑,應該是要離開京城往南走……微州方向嗎。”他眉頭緊鎖,托腮研判著眼前的字句,“微州、微州……嗯,總覺得有在哪聽說過微州的什麽來著。”
半年前他也曾私下前往微州,初是與鍾恨芳在繚香穀中假惺惺敘了幾日舊,而後便往閏錫駱子揚家辦事去了。咦,這麽說起來……黑眸微微睜大,奇異的暗光如浮雲般倏然掠過眼瞳深處,姬玉賦慢慢放下支頤的胳膊。
那時師姐的確專程潛入駱府,前來提醒他對披香夫人多加留意。可照理說來,作為嫿眉館地位最高且最“珍貴”的司祭,司執路枉天沒有理由放她亂跑。並且,她是怎樣知道自己身在天下武館的呢?
那時在天下武館內察覺到被人盯上的些微跡象,莫非與嫿眉館有關?
想到這裏,姬玉賦長出一口氣,輕輕按捏起鼻梁兩側的眼角——遭人算計了嗎,被一個他以為絕不會加害自己的女子?距離最初已過去六百餘年,他們曆盡塵世滄桑,到如今,還有什麽是放不下的呢?
——師弟,披香夫人絕非尋常的女人……你不清楚那披香夫人是何等野心之輩。
那時師姐沐寰這樣嚴肅地告誡他。她似乎還說了:想要了解清楚,不妨自己去查一查。姬玉賦的眉心收得更緊,從那一席無關緊要的閑談中,隱約悟出些詭譎的線索來。
師姐她,莫非是要他徹查披香夫人的身份,並且令他意識到這個女子即將身陷險境這一可能?……所以,她是在委婉地告知自己,要“保護”披香夫人,而非單純地提防她嗎?
在混有嫿眉館眼線的天下武館內,用極盡隱晦的語言向自己傳達一個答案。她不願被那個眼線察覺,同時更不願他錯失掉什麽……是這樣嗎?
思緒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所有牽牽連連的曖昧線索,似乎都朝著一個方向急速聚攏。就在這時,一道明確的叩門聲響起,篤篤篤,接著是爽朗帶笑的熟悉話音:“姬先生,馮藏有要事求見!”
揉揉隱約跳痛的額心,姬玉賦攏著外衣起身開門。一張胡子拉渣的笑臉現於眼前,馮藏絲毫不拘束,越過姬玉賦直接跨進屋來,在桌上挑了個杯子給自己倒上茶水,然後一飲而盡,露出十二分暢快的表情。
雖說思路被打斷稍稍有些不悅,不過姬玉賦不是亂發脾氣的人,便沉下性子開口了:“你說的是什麽要事?”
“哦,這回不是和那個段姓女子有關的。”馮藏完全不介意自家宮主不大好看的臉色,連喝三杯茶後才表示舒坦了。“是您那位寶貝徒弟小少爺。三日前他曾去過端王府,據線人匯報,他還特地帶了尊看上去挺貴重的寶貝,和端王好好套了一番近乎呢。”
姬玉賦聽完,隻淡淡回了句:“所以,檀衣有麻煩了?”
“有麻煩,當然有麻煩!”馮藏趕蚊子似的擺擺手,好像挺不讚同宮主的冷淡反應,“聽說小少爺也就是近些日子才攀上端王府的,從前小少爺可是東宮的紅人啊,和太子那叫一個親近!”
“嗯。”姬玉賦立刻了悟過來,忽地又想起些什麽,不做聲了。
“宮主,宮主?”見他盯著某個空無處發呆,馮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終於喚回姬玉賦黑瞳中的焦點:“……怎麽,還有事?”
“沒了啊。就是見您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還以為給哪家姑娘勾走魂兒了呢!”馮藏打趣似的咧嘴笑,然後撐著桌邊起身:“我看您就別想了,小少爺到底不是泛泛之輩,就算是端王是太子,又有誰能奈何得了他?”說完徑自往屋外走去,還打了個漫長的嗬欠,“困死了,我先去睡了啊。”
姬玉賦點點頭,看他反手掩上門,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深吸一口氣,直到肺葉間傳來飽脹的信號,再徐徐呼出。姬玉賦扭頭望向窗外,寒夜寂靜,耳邊隻聽得炭盆中不時響起的細小的爆裂聲。
棄東宮而投向端王陣營的衛檀衣……以及,與太子一係關係匪淺的披香夫人。他斂下眸底的清凜光色,抬指係緊領口的繩結,再伸臂摘下床頭懸掛的長劍,拉起兜帽。窗扇被推開的一瞬間,森冷的夜風夾雜著片片雪粉湧入,他的目光落向遠處微渺宛若星子的燈火,一如那極目的邊際藏著他想要尋找的答案。
倏地,他像一隻漆黑大鳥般騰身躥入夜色中,一個起縱便輕易地隱去了身形。
——且讓為師好好看一看吧,檀衣。交給你的那個任務,究竟完成到了什麽地步。
……
與此同時,永寧坊的掬月齋裏。
聽元舒一五一十講完自己被裴少音吩咐來京城的目的後,衛檀衣陷入了沉思中,靡麗的黑眸不自覺虛起,瞳仁中仿佛泛起了波光晦暗的漣漪。
從元舒口中他得知,約十二日前姬玉賦就離開了撫琴宮,隻身前往帝都。原本元舒還指望著宮主仍在路上,這樣自己就有充足的時間攔下他——按照裴少音的吩咐,在宮主“闖禍”之前阻止他。不料這一僥幸即刻換來了衛檀衣不認同的搖頭。
“你太小看撫琴宮的宮主了。”衛檀衣微微笑著道,“這尋常水路要走將近二十天,你快馬加鞭走了十一天,但宮主他可能隻要十天就到。假如算作他是在二宮主發現的頭一晚走的,那這時候也已經到京城了。”
元舒立刻露出被驚嚇到的神情,接著由衷感慨起宮主高絕的輕功來。
“現在不用去找他嗎?”少年郎又問。
衛檀衣依舊搖頭:“不用,他既然把任務交給我,至少會先來找我。”
“什麽任務?”
衛檀衣低哼一記,端起茶杯正要喝,卻發現茶水早已涼透,索性又擱下了:“自然是殺他的老相好披香夫人那事兒。喏,親筆信還在這兒呢。”
“披香夫人!”元舒臉上的震驚再重三分:“她不正是剛離開宮裏不久嗎?宮主若是要殺她,為何不在宮中下手?就算是宮中人多口雜,也可以叫師父或者二宮主三宮主在她剛下山時動手,為何一定要千裏迢迢修書一封到京城來呢?”
聞言,衛檀衣危險地眯起眼。披香夫人——也就是容禍兮,才從宮中離開不久?
刹那間腦中如有電光飛速流竄,想通了這其間緣由的衛檀衣猛地瞪大眼眸,心中陡然騰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姬玉賦他,要借尚不知情的自己之手,將容禍兮的死由假變真!
“元舒,你留在店裏哪兒也別去,我去找師父。”
有著妖孽容顏的店主驀地起身,丟下這樣一句話,旋即縱入掬月齋外蒼茫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