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撫琴宮門下最大的一處分支,天望分堂的地位舉足輕重,因其坐落京城的特殊性,堂中統攝調度的事物也大多關涉機要。披香雖從未親眼見識過,但彼時在宮中多多少少也曾耳聞。據說這處堂口最富傳奇色彩的,便是它任誰也想不到的藏身之地——
跟隨姬玉賦鑽出地道口,暗夜下,周遭陌生的景致令披香陷入迷茫。借著手中油燈散發出的昏黃光暈,披香四下張望一番,依稀瞧見立在不遠處一對線條流利、昂首翹尾的石獸。
“這裏是……”她眨了眨眼,很快辨認出這些石獸的身份,“肅陵?”
姬玉賦聞言投來微微驚訝的目光:“不錯。你來過?”
四百年前這片江山統治者的沉睡之地——肅陵,在皇帝入葬後不久即遭遇一場大地動,致使整座陵寢崩塌過半。兩條事先預留可供出入的墓道,一條被巨大的落石封死,另一條則因積水而完全淹沒。隨著時代變遷王朝更迭,這座昔日的皇陵已然成為一片廢墟,再也無人問津。
披香搖頭笑道:“隻是覺得這石獸的造型有些眼熟,誰知叫我給蒙對了。”話音剛落,她忽然反應過來什麽,瞪圓了一雙杏眸:“……等等,莫非這裏就是天望分堂?”
“當然不是。”見她一副躍躍欲試的期待模樣,姬玉賦揚唇輕笑一記,舉步來到其中一尊石獸跟前,“不過,也離得不遠了。”言說間,抬手拂過石獸的眼窩下緣,照那石質的鼻梁上一拍,再將獸口中一枚獠牙向下摁進牙槽,最後繞至獸尾,捏住尾根輕輕朝一側旋動。
喀嚓,石獸圓滾滾的肚腹中傳來機括開啟的輕響,底座石板下隨即揚起一線塵土,而後馱著上方的石獸緩緩向後挪開,現出一方漆黑幽深的入口。
待塵埃散去,姬玉賦支著雙膝蹲下來,就著手中的油燈往入口內一照,蒙蒙光暈中,僅容一人通過的下行階梯呈現眼前。他頗滿意地一笑,扭頭衝披香招招手:“過來吧,我們走。”
這條通道既窄且長,曲折蜿蜒不知所終,所幸因常年有人使用,兩側牆壁還算幹淨,否則當真要可惜了他二人這身外衣。姬玉賦一人拎著油燈在前頭開道,披香默默緊隨其後,纖巧五指被他牢牢攥在手中,任由他一麵牽著自己一麵辨別方向。
“早年祖師爺決定在此修築分堂時,宮內上下一派反對之聲。可那老頭子倔得很,誰的意見也聽不進,最後力排眾議,敲定下來在這肅陵內建立分堂。”姬玉賦頭也不回,用講故事似的語調對披香笑道,“起先誰也不肯到天望分堂來,都說這陵寢之地鬼氣森森,必要折人陽壽。誰知那年宮中有人叛逃,叛徒將宮中在天望部署堂口之事羅織一番,獻媚朝廷。朝廷當即派軍搜查,天望分堂一時危在旦夕。”
披香聽得好奇:“後來可是這肅陵立了大功?”
姬玉賦欣慰地點點頭:“那時天望分堂本沒幾個人,若真打起來,鐵定要給朝廷一鍋端。好在這肅陵乃一朝皇陵,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踏平的,當時的堂主便率領弟子與朝廷鬥智鬥勇,最後竟憑借肅陵內紛雜奇詭的地形,將來人統統困死其中。”
“可殺了官兵,朝廷豈會善罷甘休呢?”披香又問。
“這一點,當時那位堂主自然早有考量。”仿佛又找回了當年師徒相處的模式,姬玉賦唇角勾著溫柔笑影,耐心地解釋下去,“早在察覺叛徒動向時,我便派人送信至天望分堂。堂主反應倒也迅速,命弟子在肅陵周遭散布流言,稱‘擅擾肅帝清眠者必遣禍人間’。這樣一來,便是官軍想要大肆進攻,也得先問問附近的百姓願意不願意。”
能在各方紛繁往複的博弈中存留至今,足見這天望分堂選址此地百無一害。披香如是思忖著,借助前方昏黃的燈光,依稀瞥見姬玉賦稍稍側過頭來的輪廓。大約是見徒兒不再做聲,姬玉賦低笑一記,柔聲道:“累了?”
“沒有,隻是覺得……”披香揚起羽睫,昏暗中一雙杏眸晶亮澄澈,“撫琴宮選址煙渚山,又設下諸般陣法,想來應是不想被人打擾。可自從我與樓夙前往宮中製香後,樓府必然已知曉撫琴宮所在之處,要繼續維持神秘感怕是不容易。更何況……”
睹見姬玉賦認真聆聽的模樣,披香頓覺心底十二分愧疚:“更何況,樓夙與當今武林中人並非毫無關係,春天在閏錫的天下武館時你不也瞧見了嗎?我擔心——”
“擔心樓夙將撫琴宮所在告知江湖眾人,陷撫琴宮於不利境地,從此永無寧日麽?”將她的話接續下去,姬玉賦嘴邊扯開個無所謂的淡笑,“在我確認你身份時,這些事我便已考慮好了。若真逼不得已走到這一步……來就來,又怎樣?”
這話讓披香的臉騰地紅透了。好在光線昏暗,姬玉賦並未察覺到她的窘態,隻繼續說到:“我想樓夙也並非這般不識趣的人。雖說買賣未成,然與撫琴宮為敵,對他而言又有何好處?倒不如乖乖三緘其口,也省得日後麻煩。”
“是是,師父思慮周全,是徒兒杞人憂天了。”披香掩唇笑起來,卻不防走在跟前的那個人突然停下,未及反應便當頭撞上了他的背。“哎呀你怎麽……”披香吃痛一聲捂住腦門,隻見他旋身麵向她,屈指捏住她的下頜俯首湊近。溫熱的呼吸灑落麵龐,披香瞪大雙眼,正對上一雙光焰灼灼的黑瞳。
姬玉賦的臉靠得太近,近到隻消略低頭就能給她一個吻。清朗俊逸的五官在眼前驟然放大,披香驀地屏住呼吸,一時竟不知該用怎樣的表情,就這麽呆呆凝望著他——以及倒映在他瞳心的另一個自己。
那個吻並未落下,而是在她唇尖上一指處落停。眸底有一閃而逝的驚異,姬玉賦僵硬地稍稍直起些身子,拉開距離,製住她下巴的手卻並未放鬆,拇指一寸寸抹過她的唇瓣。幽暗燈光重新籠上他的側顏,那一雙剪水黑瞳熠熠生輝:“……叫我‘姬玉賦’,我說過吧?下一次若再忘記,我便要給予懲罰了,禍兒。”
這話倒叫披香嘴角一抽,登時隻覺好氣又好笑:“喂你這個人!堅持師徒關係的人是你,現在不許我叫‘師父’的還是你。我說,你到底要不要做我師父啊?”
姬玉賦更是反常地低哼一記,抽回手就此扭過頭去,也不答話,隻徑自悶聲說道:“讓你叫就叫,哪來這麽多問題。除了我,天下還有誰敢做你的師父?”說著又不由分說拉起她,大步朝前走去,“走吧,就快到了。”
方才的旖旎氣氛仿佛蕩然無存,披香暗自腹誹:一大把年紀還那麽任性,真是要不得啊……這樣想著,指尖兀自觸及被他撫摩過的下唇,心頭不自覺漫上一股不安又甜蜜的期待。
自兩人相認到現下也不過一天的時間,怎地覺得……姬玉賦有意無意間對她做出的舉動,相較從前無端親密了許多,連態度也莫名強硬起來了?是出於對她正式回歸撫琴宮的歡迎呢,還是別的什麽?……
垂眸,披香止住了思緒。人說最怕莫過自作多情,麵對眼前這個人,她不敢再有所奢求。
所幸這份詭異的沉默並未持續太久,在通過一段弧度頗大的彎道後,呈現眼前的是一扇緊壑的鐵門。姬玉賦終於肯撒開披香的手,抬指在門板上輕叩三記,篤、篤篤。一長兩短的悶響在逼仄通道內幽幽回蕩,不多時,隻聽門後傳來喀嚓的機括聲,一道狹長光束自逐漸開啟的門縫間透出。
前來接引之人乃馮藏座下首徒,自是識得姬玉賦,對於宮主帶來的人也不敢多加盤問。他一路恭恭敬敬領著兩人至議事廳內,再奉上兩杯香茶,即乖覺地退下。
雖說是初次來到天望分堂,然畢竟有姬玉賦這尊大佛在側,披香收斂起好奇寶寶的習慣,規規矩矩端坐著,不時捧過茶碗小口啜飲。大約是接到了通稟,馮藏來得很快,秉承他人未到聲先至的習性,腳尖剛邁進門檻便是一串大笑:“哈哈哈哈!方才聽徒兒說宮主你帶了個姑娘回來,這可真稀奇!快快快,讓老子也瞧瞧是哪家的美人兒!”
“……嘴上還是那麽不收斂,也不怕失了禮?”姬玉賦難得一本正經地教訓人,直聽得馮藏一愣一愣的,到了跟前,目光即轉向他身邊的麵紗姑娘,緊接著萬分驚詫地啊了一聲:“這不是披香夫人嗎!我說宮主,你怎麽把她給弄來了!她可是、她可是咱們的——”
“標的物”仨字尚未脫口,姬玉賦慢悠悠擱下茶碗。“今天帶她來正是為了那樁委托。不過在此之前,我有必要糾正你對她的稱謂。”說著,他起身踱步繞到披香的圈椅後,雙手撐在椅背上,以一個宛如將她護在懷中的姿勢開口:“披香夫人隻是個名號,她的真名叫做容禍兮,十二年前便已拜入撫琴宮門下,是我的嫡徒。所以……”
這消息著實衝擊力十足,馮藏目瞪口呆,嘴張得老大:“所、所以?”
“委托作廢,交易取消。”姬玉賦抬手在披香肩頭一拍,下巴輕輕支在她的發頂,鴉黑的瞳子下清光閃爍:“以退還定金的名義找出那位段姓委托人,我要知道他為何欲置禍兒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