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三個人把孟氏這陪嫁的宅子裏裏外外都逛了一遍,白子華因為信已經燒毀,也開懷了許多,最後三人都走累了,就在後頭小樓上靠著欄杆設了席,吩咐使女備上果子茶水,閑聊起來。
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釵環上頭,遊燦對卓昭節道:“大舅母先前為大表姐預備的嫁妝裏有拇指大的東珠三十顆,裝了一個匣子作壓箱的,另外還有一對南珠耳墜用在出閣那天戴的,四表姐好像也差不多,我倒覺得那對南珠耳墜子戴著不大合適,還不如你許給四妹的那對碧玉墜子呢,可惜你已經許了出去,不然我覺得不如叫四表姐拿旁的和你換。”
事關出閣當天的裝扮,白子華當然也要上心,就問:“那是對什麽樣的碧玉墜?”
“是極通透的玉。”卓昭節也不隱瞞,“的確恰襯白姐姐出閣穿的花釵禮衣。”所謂紅男綠女,此時婚嫁,女子嫁衣多為青色,因著白子華父兄都無官職在身,屬於庶人之女,她所穿的花釵禮衣,與六品以下女眷所著的花釵禮衣還略有不同,並無博鬢裝飾,隻能用金銀釵和琉璃等飾品,衣裙也要去掉許多飾物,隻青色連裳並配同色的衣帶等物。
南珠色澤溫潤,卻偏黃,白子華本就是個帶著病態的美人,用南珠不免有些病態愈顯,反而難以彰顯南珠的貴氣,大婚時也顯得喜慶不足,的確是碧玉耳墜更合適,伏氏當初預備下南珠,卻也沒想到自己女兒臨近出閣竟然越發憔悴,還指望她能夠調養得好些。
白子華聽說卓昭節有更合適的耳墜,卻許了人,不免失望。
卓昭節想了想,道:“我那裏倒還有對血玉的。”
“噫,也成啊,如此就是青衣青裙中間一點紅,依我說總比南珠好。”遊燦道,“還有這麽一對?我竟沒見過?”
“就在碧玉墜子下麵,你那天就看了上頭,大約沒注意下麵還有一層。”卓昭節道,“等回去後,我叫明吟回去取過來,白姐姐你把嫁衣穿了,配一配看。”
白子華喜道:“卻不知道那對墜子值幾何,我……”
“白姐姐這話說的,你出閣之喜,我還不能賀你一對墜子?”卓昭節嗔她道,“也是早先不知道,不然我就換東西許四表妹,把兩副拿過來給你挑了。”
正說話間,忽然樓下院牆外,傳來一聲怪裏怪氣的呼哨!
幾人一怔,不禁扶欄看去,不想卻見一物從柳煙裏呼的迎麵飛了過來,白子華反應較慢,被遊燦眼疾手快的拉了一把,才堪堪躲過,就聽得柳煙裏頭一陣少年的大笑聲,夾雜著隨從的笑與指點聲——遊燦怒道:“哪裏來的登徒子!”
就吩咐左右,“去叫人把他們趕走!”
明吟倒是眼疾手快去拾了拋上來的東西,卓昭節蹙眉道:“別弄髒了手,你就踢下去叫人掃了吧!”
“這上麵寫了字的。”明吟正要丟掉,忽然咦了一聲道,遊燦氣呼呼的搶過去道:“能是什麽好話!看我撕了……”她正待動手卻也停了一下,匆匆一掃,就哼道,“真是斯文敗類!”
卓昭節與白子華忙都圍上去一看,卻是一首七絕,道:“楊柳小樓問誰家,上有娥眉慚鮮葩。玉容何用珠翠飾,天然風采在鬢鴉【注】。”
詩成的仿佛非常倉促,筆跡潦草,幾處還因為團起來時染開了墨跡——說不定就是方才在牆外邊聽邊寫的。
“外頭方才還安靜得很,如今怎麽就吵了起來?”卓昭節皺起眉。
“這別院距離小河莊不遠。”遊燦啐道,“看這詩也是讀書人,卻專會聽人家壁腳,真是有辱斯文!回頭叫人打聽清楚了是誰家的不肖子這般不長眼,調戲到咱們頭上來了,定然……”
她話還沒說完,牆外呼哨又起,又聽得馬蹄聲,在院牆外來回奔馳,甚至還夾雜著幾聲清厲的鷹啼,竟仿佛人數不少——因被楊柳遮蔽看不甚清楚,隻聽一個少年的聲音帶著長安口音朗朗笑道:“咦,那邊樓上的美人兒,快出閣了還要為釵環憂愁,以本世子之見,這樣的夫家還嫁了做什麽?不如連著姐姐妹妹都出來跟了本世子,包管你們想戴南珠就戴南珠,想戴碧玉就有碧玉……怎麽樣?”
“呸!”遊燦和卓昭節都惱怒起來,“去查!究竟是誰這般無禮!”
白子華卻驚疑道:“哪裏來一個世子?”
這話倒是提醒了遊燦與卓昭節,兩人對望了一眼,異口同聲道:“莫不是上回在碼頭上遇見的那一位?”
這時候送她們到別院來的健仆想也繞到了牆外,大聲嗬斥著,那也不知道是不是才從長安來的雍城侯世子寧搖碧的少年也不與他們爭執,哈哈大笑著催馬遠去了,聽那馬蹄聲,卻正是往屈家莊的方向。
遊燦和卓昭節均想起來呂老夫人所言,屈家莊是京中一位貴人在江南置下的產業……看來方才那人的身份倒又八.九成是下江南以躲避父親震怒的雍城侯世子了。
因為這麽件事,白子華又提起了回去,遊燦和卓昭節一商議,覺得在別院遇見浪蕩子隔牆騷擾,也是個合適的理由,就先使人回去告訴呂氏,命打點行李,第二日就一起回了白家。
這時候距離婚期已經不幾日了,白家許多地方都開始日日打掃,預備接待屆時的賓客,又購買了許多花卉,連當年白子華出生時埋下去的女兒紅也陸續挖了出來,見到白子華回來後氣色果然好了許多,又聽說信業已燒掉,呂氏與伏氏鬆口氣之餘,私下裏少不得埋怨她貿然發了重誓,又叮囑她往後切莫與那屈談有任何瓜葛,便是偶然遇見也不許多話。
白子華含淚應了,因她就要出閣,又是個多心懦弱的性.子,長輩們也不敢多說,惟恐她又多想了承受不住。
這麽過了兩日,遊燦每日裏悄悄去和借口回來讀書並參加姐姐婚禮的白子靜相處些時候,倒也越發滿意這次提前到白家——兩日後距離白子華出閣已經隻有三四天了,就有其他家的女郎也陸續過來。
幾家都是白家的世交,能夠在這會過來,也多是秣陵名門望族之女,與遊燦、卓昭節也是認識的,孟家小娘子當然也在其中,這孟小娘閨名妙容,是孟太守的獨女,所以向來被愛同掌上明珠,她生得又好,鵝蛋臉、柳葉眉、桃花眼,穿著錦繡彩衣,綰著靈蛇寶髻,站在一幹十三四五又綾羅遍身的女郎裏,也是出類拔萃的,隻是即使同呂老夫人見禮時也微揚下頷,難免顯得有些盛氣淩人。
因為之前遊燦提醒,卓昭節注意了下,果然孟妙容對其他女郎都有些冷淡,惟獨對自己十分親近,偶爾有人過來搭話,她也擺出不想理睬的樣子。
不過孟妙容雖然不大理旁人又姿態高傲,但也沒說什麽刺人的話,白家的世交,至少也是書香門第,女郎大抵都是寵著養的,到了一起,難免有人喜歡掐尖要強,除了孟妙容,另外幾個人之間也不是很和睦——這些也是常態。
眾小娘簇擁著白子華幫她出謀劃策的裝扮,又一起商議成婚之日如何為難林鶴望,唧唧喳喳、偶爾有些暗鬥明爭的就到了婚期。
這日白家女眷都刻意睡晚了些,以養精蓄銳,到得晌午後,才陸續起了身,裝扮畢,先到正房裏見了呂氏等白家長輩,見禮畢,呂氏望著底下花枝招展、目露興奮之色的晚輩們,便笑吟吟的道:“咱們一把老骨頭是折騰不起了!今兒個林郎子上門迎親,可都指望你們啦!”
孟氏在旁含笑道:“祖母但請放心!孫媳守著門,斷然不叫林家輕易進了門來,必要叫他曉得咱們白家的女郎可沒那麽好求娶!”
遊燦亦興奮道:“外祖母,催妝卻扇那兒就給咱們罷!定叫那林家郎君苦苦哀求才成!”
孟妙容矜持一笑道:“不但要他苦苦哀求,連他請的助力也不能輕饒!”
時下風氣都時興女家在喜日為難新郎,呂氏與伏氏等人年輕時候也是一路過來的,自不會擾了晚輩們的興致,都笑著道:“既如此,你們可要好生商議商議,咱們這位郎子乃是崔山長高足,尋常題目可未必難得倒他。”
孟氏笑道:“早幾日咱們就議論過了,不敢瞞祖母、母親,單是棒槌我就叫人備了幾十根在大門左右呢!”
眾人都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
呂氏又擔心遊燦幾人年紀小,別為難得過了火,掃了眾人興致卻不美,因此叫了平嬤嬤到雲水樓裏去幫忙,也是看著些——如此,到了黃昏,林家過來迎親,先在大門外吃了個閉門羹,他到底不愧是崔南風看中的弟子,孟氏打頭幾次為難都對答如流,輕輕鬆鬆連作了三篇《下女家門》的詩後,孟氏也尋不出理由不開門。
當然開了門,林鶴望並陪他接親的宋維儀、麻折疏、江扶風等人,少不得挨上一番不能還手隻能求饒的棍棒,接著逢門作詩呈賦、遇人作揖遞金,一路上過關斬將,被掩護著好容易到了雲水樓下,自有小婢含笑迎上來,悠然道:“郎子且慢行,女郎尚且在梳妝哪!”
——這裏便該到催妝了,林鶴望進門之前是衣冠整齊、氣宇軒昂的一個俊俏風流的郎君,如今雖然有宋維儀等不顧一切的以身相護,但也帽歪襟斜,額角、手背上還有些淤痕,形容實在有點狼狽,隻是時下風氣如此,何況娶妻大事,既忐忑又期待,此刻也顧不得身上痛處,當即就向袖中摸去……
看這情景,早已躲在樓上的一幹女郎皆從欄杆上露了頭,遊燦當先喊道:“早聞林郎是懷杏才子,如今娶妻催妝,莫非還要提前作好了詩文不成?”
其餘女郎都是個一勁的喊道:“須得現作一首,先前寫好的不算!”
孟妙容拍欄譏誚道:“崔山長高足,難道娶妻還得旁人幫著催妝嗎?!”
雲水樓上清聲一片,不想林鶴望不急不忙的卻是掏了一方帕子出來擦了擦臉,這才對樓上一禮,笑著道:“鶴望不才,這首催妝詩卻也是打算親自作的。”
遊燦這才滿意,道:“那你慢些做罷,咱們再去替表姐梳妝一番!”
“小娘子且慢走,鶴望已有詩在此!”女家這邊自然是越慢下樓越好,林鶴望卻是巴不得早些接到人的,當下忙叫住她道。
卓昭節一拉遊燦,悄悄道:“怕是當真作好了——哪有這麽快下樓的,咱們不理他,走罷!”
下頭林鶴望並陪他過來的友人如宋維儀、麻折疏等也發現了她,麵上都有絲尷尬閃過,林鶴望忙掩飾了下去,就見遊燦聽了卓昭節悄悄說了一句,壞笑著望下來,大聲道:“管你詩成如何?咱們這會可是要去替表姐繼續梳妝了,你們呀!慢慢等罷!”
孟妙容一手點著腮邊,一手扶著欄,也笑嘻嘻的道:“林郎若是等急了,不如多做幾首,咱們也好見見林郎才氣!”
卓昭節笑眯眯道:“做多幾首催妝詩,索性連卻扇也好想想呢!”
女郎們嘻嘻哈哈的鬧著,林鶴望又是作揖又是好言哀求,吟了足足三四首詩來,跟他來的下仆同伴,又齊聲催促,一時間聲震前庭,如此還是鬧到平嬤嬤暗示,才扶著花釵禮衣、珠翠環繞的白子華下去,白子華手裏執了一柄繡並蒂芙蓉花開的團扇,掩住容貌,行過奠雁禮,撤了行障,少不得又要林鶴望再作一首卻扇詩,白子華這才去了扇,含羞帶怯的露了臉——林鶴望目光柔和,想來對這個妻子卻也是滿意的。
旁邊白家上上下下皆鬆了口氣,白子華這幾日調養好歹恢複了些元氣,底子也好,何況新婦都作濃妝,縱然姿態還有些病弱,但林鶴望仿佛並不介意,如此兩人拜別父母,辭了家廟,便出門往林家去了——遊燦、卓昭節自然不好跟上去,就回了正房裏吃著白家的筵席,中間少不得彼此調侃幾句。
吃過之後,幾家女郎便各自隨過來赴宴到賀的長輩回轉。
雖然這日都是晌午才起,然而遊燦與卓昭節都年少,鬧了一場下來,與班氏同乘,說不幾句話,都困了,靠著使女的肩沉沉睡去,班氏忙叫車夫緩行……
【注】:嗯,又是自己胡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