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坊裏的侯府別院是一座前後四進的宅子,沿著回廊一路往後院去,中間許多古木都不止一兩人合抱,看得出來很有些年頭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如今正逢春季,所以古木參天之餘冠蓋葳蕤,將庭院遮了個嚴實的關係,這座宅子裏格外的陰冷些。
這樣的陽春天裏,竟然透著絲絲的涼意。
卓昭節忍不住摸了摸臂上錦帛,微微哆嗦了一下。
別院的總管卓片和侯府大總管卓頁都是陪著敏平侯長大的書童,卓家的家生子出身,他如今年歲也長了,對女眷不必很避諱,就一直陪著她到後院,指著一排屋子道:“小七娘自己挑一處罷,這裏都是空著的。”
“就中間那個吧。”卓昭節抿了抿嘴,隨口道。
卓片就吩咐人打掃,道:“這裏的屋子好些年沒人住了,打掃出來後還是燒上幾個時辰的地龍散了寒氣,小七娘再住吧。”
“正是這個理兒。”卓昭節一喜,道,“就燒上一晚吧,我先回家裏去,明兒個再過來。”能拖一天,算一天嘛!沒準回去之後,還能求父母幫忙免了如今的事兒……
卓片眼中就浮起了笑意,和藹道:“這可不成,君侯向來坐言起行,既然要親自輔導小七娘的功課,恐怕一會就要吩咐下來的,小七娘還是先去前院見君侯,留兩個人在這兒看著布置東西就好。”
“……”卓昭節無可奈何,隻得道,“好吧。”
卓片親自送了她到前院的書房,之前敏平侯說別院這邊典籍盡有多的,踏進書房的門,就是撲麵的書香墨香——這別院哪裏是盡有多的典籍,根本就是琳琅滿目,遊若珩的書房在秣陵城裏也算有名了,懷杏書院裏有時候也要去借一借孤本,比之敏平侯這裏卻還差了許多。
這座所謂的書房上下三層,占地比遊府的書房大了一倍不止,內中典籍如山,皆被精心保養置於盒中,隻在盒外貼了蠅頭小楷注釋的書名,許多書名都已發黃,足見年代久遠。
卓昭節乍見到這樣的書香景象,不禁愕然。
卓片在旁笑著道:“這些都是卓家曆代相傳之物,內中許多孤本,千金難換!”
卓昭節頓時肅然起敬,隨即麵色凝重——我得學到什麽時候?!
正說著話,書架後轉出一個青衣書童,眉目清秀,施一禮道:“君侯讓小七娘速速進去。”
朝南的長窗一扇扇開著,用來做書房的小樓前的庭院裏沒有栽種特別高大的樹木,窗下一排的山茶有好幾枝開到了窗前,紅豔豔的招人喜歡。
敏平侯換了一件五成新的葛色絲袍,腰間玉帶也換了尋常的錦絛,手裏正拿著公文,皺眉看著,書童卓香進來之後就自動站到了他右手處伺候筆墨,整個過程輕得不發出半點雜聲,足見敏平侯禦下的嚴格,也就是說,敏平侯決計不是容易敷衍的人。
見到孫女進來,敏平侯徑自指了指不遠處的小案,道:“先讓我看看你的底子,且以‘杏花煙雨江南’為題,作一篇駢文,一柱香之後檢查。”
說話間,卓香已經利落的從旁邊的櫃中取出一支香來插在了香爐內,阿杏一驚,忙不迭的挽了袖子上前研墨。
“墨濃之後就點香。”敏平侯頭也不抬的吩咐了一句,便聚精會神的批起了公文。
卓昭節被祖父這樣的雷厲風行弄得瞠目結舌,頓了一頓臉色頓時青白不定來,本朝時興的就是詩賦,這兩種她當然都學過,然而究竟是女子,宴飲、踏青都以作詩為主,駢文的用途就不那麽大了,是以卓昭節的駢文很是一般——甚至她寫過的駢文包括才學時的練筆也才那麽一兩篇。
因此這會接了敏平侯的考核,心中當真是為難得緊。
但敏平侯根本沒有更改題目的意思,卓昭節也知道這祖父不是可以撒嬌發嗲賴過去的人,再為難也隻能硬著頭皮寫了。
她磕磕絆絆的寫了又改、改了再寫,起初麵色還十分的窘迫,到後來看那支香越來越短,心中大急之下連麵色都顧不上了,肅然得猶如山雨欲來,這麽到了香滅,到底也才寫了百來字,中間還有幾個字是塗了又改的。
香是點在了敏平侯身後的位置,這一柱香的辰光裏,敏平侯看了好幾份公文,那專心致誌的樣子仿佛是把考核孫女的事情給忘記了,然而香滅刹那,他頭也不回道:“辰光差不多了。”
卓香點頭,柔聲道:“小七娘請住筆。”
卓昭節心灰意冷的道:“好吧。”她悻悻的擱了筆,手輕輕抓住裙子,低頭看著麵前的書案,頭也不敢抬——之前那兩首詠牡丹好歹還有點樣子呢,都被祖父不放在眼裏,如今這駢文慘烈無比,她已經做好了被訓斥得體無完膚的準備……
敏平侯盯著還未完成的駢文看了片刻,都沒有做聲,半晌才道:“你過來。”
“我怎麽說也是孫女,是小娘子,祖父總不會忽然動手打我罷?”心裏這麽嘀咕著,卓昭節小心翼翼的走到敏平侯身邊。
就見敏平侯拿指甲在紙上掐了一條痕,冷冷的道:“也就這句能看。”
卓昭節探頭一看,羞愧道:“這是大約六年前,外祖父作過一篇春賦,我當時在旁幫著研墨,記了下來,化用的。”
“怎麽個化法?”敏平侯問。
“……就改了三個字。”卓昭節下巴差點低到了胸前,她腰上係著的一根彩絛被她左揉右揉的差點揉散,小聲道,“我……我不太會駢文。”
敏平侯哼了一聲:“你是根本就不會駢文!”
卓昭節無言以對。
“看來駢文須得從頭教起。”敏平侯冷冷的道,“詩麽,之前那兩首也當不得名聲的才名,不過是運氣好才成了名,也要多練,從今日起,你每日須做一首詩,韻腳體裁先不限製,但必須用心,若是敷衍之作,即刻領受家法!”
卓昭節又是羞慚又是鬱悶的道:“是!”
敏平侯盯著駢文看了又看,到底歎了口氣:“這駢文……卓香去請文先生過來。”
卓香答應一聲出去了。
文先生?卓昭節記性好的很,立刻想起來那好像是敏平侯的一個門客,似乎才學不錯的樣子,卓昭粹南下之前,名義上是敏平侯教導功課,實際上敏平侯政務繁忙,大部分時間都托了這位文先生,照卓昭粹偶然提起來,這文先生人似乎非常的嚴格。
“文先生是我之謀士,才華橫溢,可惜時運不濟,屢試不中,他給你教導這駢文那不是尋常的大材小用!你不可自恃身份輕慢他,明白麽?”察覺到卓昭節似在走神,敏平侯眼中掠過一絲不滿,厲聲道!
卓昭節趕緊收斂心神,道:“是!”她心中鬱悶的簡直想吐血!
奈何敏平侯如今做的是督促晚輩上進的事情,說起來敏平侯晚輩多得很,卓昭節又不是能科舉榮耀門第的郎君,能夠得到祖父親自指點和監督,那真的是抬舉了,任誰也要說她是命好,得了祖父的垂青。
卓昭節雖然對這個祖父心懷防備,如今卻實在沒有理由反對他的安排,除了說是根本沒有說旁的話的餘地……
半晌後,卓香引了文先生過來,這文先生看著麵容大約四十來歲,但兩鬢已經染了些許的霜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個“屢試不中”的緣故,容貌平平,氣度儒雅之中又帶著一些沉鬱,穿了七成新的黃櫨春衣,簡冠長髯,身材高大。
他進書房後才抬起手,敏平侯已經搖頭道:“治之不必多禮。”就指著卓昭節道,“這是四房的小七娘,就是近日來長安盛傳的所謂的才女……她的駢文僅有基礎,卻要煩你指點一二。”
文治之一怔,看了眼卓昭節,道:“君侯有命,學生敢不從命?”雖然坊見有五十老明經,三十少進士之說,但他鬢發染霜卻還以學生自稱,到底顯得失意。
卓昭節微微嘟了下嘴,心想八哥那麽勤勉的人都說這文先生嚴格,真不知道他會怎麽個嚴格法?
敏平侯淡淡的道:“這孩子打小在江南由我那親家養大,因為不是自己家的孫女,美佩不便管教過嚴,倒是養就了她一身嬌縱的性.子,治之你不必顧忌,若她憊懶,隻管叫小廝到庭中砍了竹枝笞責,打壞了也是她咎由自取!”
說著,目光森冷的掃了眼卓昭節,卓昭節被他看得一個激靈,心頭一怯,忙小聲保證:“我定然用心請教文先生,絕不敢懈怠!”
敏平侯漠然道:“你知道就好,以你的資質心性,一路上遇見的師者無一不是人才,如今卻隻有‘不屑梅菊避花開’這樣的句子足見從前最好也不過是得過且過!”
卓昭節被教訓得無地自容又無話可說,抿了抿嘴道:“以後不會了。”
敏平侯哼道:“但願如此吧,我忙得很,也不希望你需要我太操心!”就吩咐道,“你先到東麵的廂房裏去,那裏已經收拾出來作為教導所在了,治之,勞煩你了!”
文治之平靜的點了點頭,對卓昭節道:“小七娘請隨我來。”
卓昭節悻悻的告退,才轉身,外頭卻有人笑著推門而入,道:“清素兄,你可知道有一個不錯的消息?”
就見一個華服軟襆的老者喜滋滋的奔了進來,因為走的快,甚至將袍子的下擺撩起別在腰間,把下人都甩在了身後。
這老者一頭奔進門來說了一句話,才察覺到書房裏有眼生之人,愕然的望著卓昭節道:“這莫不是?”
敏平侯還沒回答,那老者身後跟進來的一名錦衣男子看清卓昭節容貌,頓時眼睛一亮,道:“好個嬌美麗人,卓世伯,莫非這是醉好樓……”
醉好樓這個名字卓昭節可是聽過的,決計不會認為是誤認了流花居那樣的情形,頓時大怒!
隻是她握緊了拳還沒有不管不顧的發作出來,敏平侯與那華服老者卻都沉了臉,齊聲喝道:“放肆!”
就見那華服老者反手就是一個耳光抽在那男子臉上,喝道:“不長眼睛的東西!你當清素兄是你這等憊懶的貨色,放任不三不四的人進書房?!這是卓家小娘子!”說著又認真作揖對敏平侯賠禮道,“清素兄勿怪,皆是我管教不周,使這孽子出言無狀,唐突了這小娘子。”
雖然他已經及時賠禮,敏平侯的臉色卻還是很不好看,冷冷的道:“我書房裏倒的確闖進了不三不四的人!令郎君就是這樣的人,異人弟若往後還想繼續進門,還請令郎速速的回去罷!”
這就是往後都不許那錦衣男子上門了。
卓昭節臉色這才稍緩,暗想敏平侯到底是自己的親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