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沈丹古一怔。
惟奴聲音很低,卻難掩沮喪與懊惱:“君侯答允將小七娘許配給郎君,這是老夫人與二娘子好容易促成的事情……如今小七娘固然與雍城侯世子有來往,但若君侯堅持,未必不能成,郎君才高俊秀,假以時日,何愁不能夫妻和睦?君侯乃太子師之一,這小七娘是其嫡孫女,亦是如今卓家最適宜郎君之人……郎君此舉實在不智。”
“這門婚事本來就不可能成的。”沈丹古卻神色平靜的搖了搖頭,低聲道,“姑祖母與表姑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大房、四房不可能答應此事,即使君侯執意而為……卓家不是還有個大娘子的例子?當年阮致無力逼迫君侯,但小七娘如今交好的那位卻是連君侯都不怕的,何況小七娘根本對我無意,我何必結這些仇?”
惟奴道:“但君侯栽培郎君多年,郎君如今拒絕了此事……”
“君侯不會生氣的。”沈丹古淡淡的道,“你放心罷,為了延昌郡王,君侯也實在不能得罪了紀陽長公主……長公主怎麽可能容忍旁人搶奪她最疼愛的孫兒看中的未來孫媳?若君侯當真迫著小七娘嫁與我,真定郡王定然會利用此事,煽動長公主遷怒延昌郡王……否則你以為真定郡王那邊的人對小七娘和顏悅色為的是什麽?當初君侯同意此事,是根本不知道此事,否則怎麽可能答應?”
“……郎君讓的太多了。”惟奴輕歎,“小的心疼郎君。”
沈丹古隻是笑了笑:“本來就不是我的,何來讓字?我生來命途坎坷,錯過的也不隻這一件……左右習慣了。”
惟奴頓了一下,道:“郎君總會否極泰來的,明科高中之後,郎君自然便能出頭了。”他沉吟著換了個話題,“郎君方才……可是與小七娘說了白日之事?”
“已經和她說清楚了。”沈丹古看著深邃的天幕,微合雙目,吐了口氣道,“說來奇怪,看她使人毆打表姑,對姑祖母與表姑自然是厭惡的,對我也不該例外,我本以為要使好些法子,不想她居然一點也不在乎?這小娘子……”
惟奴歎了口氣,道:“小的不知郎君為何要選擇與小七娘說清楚內中關節?照理小七娘也不會懷疑郎君的,小七娘究竟是四房之女,萬一她因此怨懟或者懷疑郎君……豈非反而使事情不順?”
“你不懂,我真正要利用的根本不是小七娘。”沈丹古眼中閃過決然與怨毒,他慢慢的道,“小七娘也不可能嚇得李四連場麵話都不爭一句就認錯賠禮……你以為他怕的是誰?”
“雍城侯世子寧搖碧,紀陽長公主愛如性命的幼孫。”沈丹古低低的道,“狐假虎威啊,隻有靠這位世子的威懾,我才能取回……不然,將來縱然有回隴右的機會,你以為李氏會不籍此來拿捏我麽?她終究是我的嫡母,父親……父親到底也在乎她與嫡兄們的,為了前程,這不孝的名頭我背不起!我不會,也不能給她繼續拿捏我的機會,答應……的事情,我不能叫她在泉下失望……寄人籬下這些年,我已經受夠了,再受李氏的拿捏,我活著,又算什麽?”
惟奴輕聲道:“但李四既然已經答應會登門賠禮了,從前郎君不是說過,隻要能夠私下裏與李四接觸,郎君自然有法子?”
“李四是個聰明人,所以若能夠避開旁人與他私下裏接觸我有七分把握可以說服他。”沈丹古搖著頭道,“你以為我利用小七娘逼他們上門來……一旦去尋了他們談話,李四會想不出來李三那麽湊巧的撞到阿杏跟前的緣故?”
“他不想得罪寧搖碧,你以為我會高興被寧搖碧惦記上麽?”沈丹古淡淡的道,隻是他這麽說了,心頭卻有一些迷惘——今日向卓昭節坦白是他計劃之內的事情,惟奴擔心卓昭節是四房之女,但沈丹古卻清楚,這小七娘年幼,向來被長輩們愛護得極好,是以性情裏帶著少女的天真,縱然她為此氣惱了,自己把故事說的可憐些、淒慘點,未必打動不了她……
所以趁著阿杏、阿梨兩個使女不在,和小七娘坦白其實根本沒有什麽風險,錦繡堆裏千寵萬愛長大的小娘子,看這個世上有多少東西不是美好可愛的呢?再說了,這個年紀的小娘子他都哄不好,還拿什麽去和李四談?
可沈丹古也沒想到卓昭節的反應會是這樣,她根本就沒詳細問,就直截了當的選擇了原諒,甚至還打算再助他一把……比計劃時預期的更好,沈丹古回想起來,此刻心裏竟有著無法掩蓋的、淡淡的羨慕——
這樣爽快的原宥,如此幹脆的支持,孩子氣的交換條件……以及那聲時來時去的“沈家哥哥”,是要自幼被人捧於掌心嗬護憐愛,才能嬌慣出來的明媚開朗罷?
縱然她明知道四房與沈氏向來就不對盤,可她還是不在乎——這種不在乎不隻是因為少女的單純善良,更多的卻是有恃無恐!
沈丹古的這點兒算計、這次的坦白,卓昭節都不在乎,她為什麽要在乎呢?她是四房的嫡幼女,在江南遊家有上下三代的人傾心憐愛養育她長大,遮蔽掉一切的風雨,所受過的最痛苦的大約也就是玫瑰花下的一排刺……那刺傷也不過傷幾處指尖兒,興許眼淚還沒落下來,已經有的是人湧上前關切心疼安慰了……
在敏平侯府,她有親生父母、嫡兄嫡姐的照拂與看顧,還有那個早就與敏平侯鬧翻的卓家大娘子卓芳華,她是再形象不過的掌上明珠,被小心翼翼擦拭與珍藏的連城寶……兩情相悅的心上人寧搖碧更是滿長安都無人敢招惹的主兒。
卓昭節有什麽好怕的?
沈丹古兜兜轉轉的算計也不過是李家這麽個門第的仇,她接得起!沒有寧搖碧,憑她敏平侯嫡親孫女的身份也接得起——甚至卓芳華嫡親侄女的身份就足夠了!再高的門楣沈丹古也不敢拖她下水,比如說,隴右的沈家,他必須掌握住這個線,否則,一旦過了,哪怕卓昭節自己懵然不知,那些惟恐怎麽做都不夠憐愛她的人察覺到,必然會為她出手,這些人一個兩個沈丹古還有心思算計一番,可那麽多,而且都不是省油的燈,沈丹古還沒瘋,他才學出眾前程遠大,所以更需要珍惜自己,拿捏好任何的分寸。
沈丹古主動坦白是不是有什麽計謀卓昭節也不怕,庇護她關心她的人實在太多了,這許多雙眼睛看著,她有足夠的資本去嚐試信任,反正被算計了,自然有人護著她、幫著她、教著她,她有無數的機會,跌倒了再爬起就是,連教訓大抵也是帶著憐愛與輕嗔說下來的,她輸得起……這小七娘生來就注定過無憂無慮的日子一樣——沈丹古失神了片刻,嘴角卻忍不住勾了勾:“我居然這樣嫉妒起這不求上進的小娘子起來了?”
他不是卓昭節,庶出的身份,嫡母的防備,嫡兄們的嫉妒,父親的軟弱,多年的寄人籬下,亡母的心願……這一樁又一件,他必須獨自一件件扛起來,敏平侯因為愛才的緣故,對他的確是非常的關懷照料,可沈家……隴右的沈家,那才是他的家,想要回到那個地方,到底還是隻能靠自己。
隴右道觀察使,正經的地方大員,沈獲的家事,還不是敏平侯可以隨便指手畫腳的,尤其敏平侯須得為延昌郡王考慮,不能讓真定郡王一派尋到攻訐的機會,何況,即使敏平侯能幫也肯幫這個忙,靠著敏平侯究竟不是長久之計,沈丹古要的是堂堂正正,要的是名正言順,要的是……尊重,真正的尊重,隻因為他這個人,靠著誰也是虛浮的名聲。
如同今日蘇語嫣寫的那句“曾飲瑞露沾仙緣”,那沾來的,他不要。
他要的是真真正正屬於自己的,是“洗卻鉛華現本真”,是“明月光裏辨真仙”。
所以隻能自己來。
這個道理,從他生母含屈而死、從他被倉促送到長安,他就清楚了。
這些年來,沈丹古聞雞起舞、夜半乃歇,天資?大涼地域遼闊,子民眾多,哪一郡哪一州尋不出些個俊才人傑?不刻苦攻讀,天賦再好終究也會荒廢、會失色。
何況,當年他就是天賦太好了……不然,嫡母怎麽會?
沈丹古自嘲的笑了笑,自己根本沒有半刻放鬆的命啊!
回想起來那聲甜甜的、毫不掩飾其中感激甚至是諂媚的“沈家哥哥”,沈丹古心中的陰鬱悄然的消除了幾分,這樣被捧在掌心裏長大的小娘子,自以為聰明伶俐的天真飛揚,外人看著嬌縱又任性,可縱觀長安諸位貴女,誰家最珍愛的小娘子不是這個性.子?
隻有接近了,才會明白這樣嬌縱活潑心中毫無陰影的小娘子,是何等的和煦暖人,各家的長輩會是蠢人麽?他們最疼愛的小娘子,外人看著的嬌縱任性,可這樣小娘子的可愛之處,隻有疼寵她們的人最是清楚與珍惜。
表姑卓芳甸也不是不受寵愛,但她惦記的東西太多太沉重,受姑祖母沈氏影響太多,看似端莊大方,卻早早懷上了心事……不是每一個受盡寵愛的小娘子都可以明媚俏皮不染陰霾如卓昭節的。
最大的煩惱是祖父督促功課的小七娘、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小七娘、理直氣壯的嬌縱任性的小七娘,這明媚俏皮活潑開朗又帶著狡黠促狹的小娘子啊,隻是多看幾眼都覺得心中明亮起來了……沈丹古很果斷的掐斷了思緒,他自嘲的笑了笑:“我如今哪裏有資格想這些?連君侯都為之前透的口風暗中後悔吧?君侯終究還是要先考慮延昌郡王的。何況這小七娘對我本沒有什麽意思,勉強得來恐怕反而成仇……再說我又怎麽得罪得起雍城侯世子?為了母親,我也決計不能糊塗。”
所謂不愛江山愛美人,那不是他能夠做出來的事情,何況他連江山都沒有,縱然敏平侯願意把卓昭節許配給他,可他又怎麽敢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