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顏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取了披風披在身上,靠在坐墊上,幽幽道:“聽說這次我們帶出來的賑災物資與往年相比雖然要多上兩成,但是這一路所經之地呈報上來的災情比往年也要嚴重的多。”
這還是冷顏首次主動開口和君皓說話,他坐直了身體,認真地回答:“對,現在行程過半,銀兩物資也分發了一半,前麵兩處有可能潰口處,也妥善處理了。再行數日將抵達青禾城,那裏是曆來是災情最嚴重的地方,有兩處往年曾經潰口,百姓死傷無數,聽說今年形勢更為嚴峻,是我們此行的重中之重。把青禾城的災情穩住了,這次賑災也就差不多功德圓滿了。”
這些天,君皓並沒閑著,一直在查看各地的災情呈報奏折,和山川地形圖,對災情心中已經了若指掌。
“我是說,已經走過的那些地方,領取了賑災銀兩物資的,從州府的官員,還有我詢問過的那些災民,都表示,隻要節省著點,足可以支撐到秋收時節,那時候這災荒才算是真正過去了。但是,你就沒覺得這裏麵有什麽問題嗎?”冷顏說著,並不去看君皓,眼睛又轉向窗外。
夕陽已經西沉,收斂了耀眼光芒的太陽紅彤彤地趴在地平線上,似乎還舍不得離去地掙紮著,將最後的光亮灑在大地上,田野,山丘,草地,行進中的車馬,路邊的災民身上全披上了橘黃色的光彩。
而這帶著暖意的光,透過竹簾的縫隙,細密地一道道照進了馬車,印在冷顏和君皓的身上,使得馬車裏的兩個人表情都朦朧起來。
君皓哼了一聲,也靠在軟墊上,微眯起鳳目道:“往年的賑災銀子物資,聽說下麵總是叫不夠,這次我感覺倒不明顯。不過那時這些東西有六成都撥到了青禾城和附近的幾座相連小城上,但這一片河堤依舊潰口,災民依舊流離失所,據說還是因為賑災的銀兩不夠修築河堤,不足安撫災民所致。不知道我這個太子親臨,又會是一番什麽景象?”
看來兩人的想法是不謀而合,年年賑災,年年災,這未必全是天災,隻怕人禍的可能性更大。
君皓心中早有疑惑,現在冷顏提出來,他想知道她有什麽好的提議,不待他開口,隻聽外麵一陣悲愴的哭叫聲傳來。
“冬兒他爹,你怎麽就走了?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可怎麽辦啦。你看,前麵馬上就要到我的家鄉了。隻是這麽一日半日的路程,就熬不過去了嗎?”
悲痛欲絕的女聲夾雜著嬰孩的啼哭,在這暮色四合時分,顯得特別的淒涼無助。
冷顏聞聽那聲音就在不遠處,一挑車簾,隻見路邊,一尾蘆席剛剛將一個斷氣的男子掩上,一個衣衫破舊的女子,在一群同樣衣衫襤褸的災民中,懷抱嬰孩,哭得死去活來。
衣食短缺,缺醫少藥,使得災民的生命十分脆弱,幾乎天天都可以見到路邊有這樣令人唏噓的事情發生。
“停車。”冷顏命令道。
“顏兒,這事情交給他們去辦就行。”君皓恐災民中有什麽疫病,冷顏的身體雖然好了,但這一路晝夜不停的奔波勞累,使得她的精神一直沒有原來的好,很容易沾染疾病。
冷顏撩開車簾,回頭淡淡地看了君皓一眼,毫不猶豫地跳下了馬車,向那婦人走了過去。
君皓也跟著下了車,遠遠看著冷顏安撫那婦人,那婦人看起來十分年輕,新喪了男人,悲痛得幾欲哭得暈厥過去,哪裏還顧得了懷中也跟著啼哭不止的孩子。
冷顏勸慰了一會,見她一時難以抑製對亡夫的思念傷感,想著由她好好發泄出來也好,想來他們是恩愛夫妻,這是最後的離別,就不要打攪了。
於是她輕輕地抱過那“嗷嗷”哭得聲音已經沙啞的孩子,命人取過粥來,試著溫度合適,才送到孩子嘴邊。那孩子顯然是餓極了,聞到味道就把瘦得尖尖的小臉扭向了勺子這邊,迫不及待地“啪嗒啪嗒”拚命吃了起來。
“小乖乖,真是可憐呢。”冷顏見天色不早,抱了孩子回到車上,繼續喂粥給他吃。
君皓見冷顏的麵容柔和,天生的母性流露,抱著那孩子愛憐的舍不得放手,忙吩咐人幫那婦人安葬亡夫,等事情辦妥,再帶她來見孩子,說完,撩起衣袍,也回到了車上。
孩子吃飽喝足,先前又哭得疲乏,很快就在冷顏的懷抱裏睡得香甜。冷顏用帕子沾了清水,將他那淚水,灰塵,米粥糊得肮髒的小臉,仔細擦幹淨了,一看,這孩子雖然瘦小,卻也是眉清目秀的可愛。
君皓見冷顏看著那孩子神情歡喜,不免也伸過頭去打量,看到這麽小的孩子,覺得新鮮有趣,不禁伸出手去摸那小臉蛋:“這孩子多大,怎麽才這麽點大?象隻小狗一樣。”
冷顏“啪”地騰出隻手來,將君皓的手拍開:“別捏壞了,沒看見他是餓成這樣的?別把人拿去跟狗比。”
“我沒用力,倒是你,這麽大聲,不怕把他嚇醒了?”君皓貼著冷顏身邊坐下來,幫她護著手中的孩子,不無高興地看著近在咫尺的佳人因為要護著孩子,默許了他的親近。
擔心那婦人在哀悼完亡夫後找不到孩子,情緒恍惚下會出意外,君皓不顧韓超的提醒,執意將車隊停下,等著安葬完婦人的亡夫,再把她帶過來問話。
夜幕降臨,韓超派人幫那婦人去火化亡夫的遺體,好讓她將骨灰帶回去安葬。
馬車裏,是出發以來從沒有的溫馨景象,冷顏側身枕在自己一隻曲起的手臂上,另一隻手輕輕拉了薄毯,蓋在那嬰孩的身上,然後摟著他小小的身體,愛憐地撫摸著。
頭頂紅紗燈的柔和光亮照在她的身上,仿佛給她染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臉上恬淡的笑意使她看起來別有一番溫柔動人之處。
君皓躺在小幾的對麵,靜靜地嘴角含笑看著他們:沒有想到顏兒這麽喜歡孩子,如果這是我們的孩子,也許她早就愛屋及烏,忘了對自己的恨,很快就跟自己和好如初了吧。
忽然冒出這個念頭,君皓忽然一驚,隨即又有些憧憬起來。
冷顏無意間抬頭,淺笑盈盈地正撞上君皓含情脈脈的眼神,笑意頓時一冷,躺下摟著嬰孩,閉上了眼睛。
君皓嘴角牽動了一下,還是忍住沒有開口,翻身將胳膊枕在後腦勺下,望著頭頂的燈火,心裏盤算怎麽把這孩子留下。
第二日,用過早膳,冷顏忙著給那孩子吃喝拉撒,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順手也叫君皓幫忙,他也樂得受差遣,幫著遞送雜物,兩人之間的關係因為這孩子的緣故,如同冰凍山川吹過了春風一般,冷顏對君皓雖然還是生疏,卻不再那麽冷硬。
剛剛忙完,看著那小家夥在冷顏的臂彎裏,烏溜溜的眼珠盯著她,一點也不認生,紮著小手,還頗有親近的意思,君皓奇道:“顏兒,你怎麽會照料這麽小的孩子?”
“我娘生小峻的時候,我也幫著照料過。”冷顏淡淡地說,伸出個手指頭,那孩子抓了不放,自得其樂地搖晃著。
君皓探過頭,衝那孩子擠擠眼,他小嘴一咧,嘻嘻地笑了起來。
三人恍如一家人,正其樂融融,隻聽外麵有黑龍騎來稟報,婦人已經收斂了亡夫的骨灰,急著要看孩子,冷顏吩咐將她帶過來。
那婦人雙眼紅腫,眉頭深鎖,一臉焦急地被帶到了馬車前,看見冷顏正抱著自己的孩子端坐在裏麵,纖細瘦弱的身子忽然爆發出驚人的力氣來,竟然一把推開了帶路的黑龍騎,就手腳並用的爬上了馬車,飛快地從冷顏懷裏奪回孩子,淚水又撲簌簌地流淌下來:“冬兒,我的冬兒。”
那黑龍騎有些惱了,伸手想將婦人拿下,君皓暗暗對他搖搖頭,使個眼色,要他們都退下去。
婦人摟緊孩子,哭泣了一會,仔細看孩子,被照料得精神活潑,就連身上的小包被也換了昂貴的緞子麵,心中安慰,這才想起謝恩。
見君皓冷顏都是富貴風雅的人物,她忙在馬車裏就跪了下來:“謝謝公子夫人照料我的孩子,還幫我焚化亡夫遺骨,此恩此德我們母子沒齒不忘,郭三紅願做牛做馬報答公子夫人大恩。”
君皓一聽,她自願跟著為婢,心裏一喜,那這孩子不就名正言順地可以留下來,這麽一來,等到回龍城的時候,冷顏肯定早就跟自己和好了。
一個“好”字,剛剛從君皓嘴裏吐出來,冷顏已經上前扶起了郭三紅:“別客氣,我們隻是舉手之勞,實在是不忍心看著孩子跟著受罪可憐。不知道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原來郭三紅的家鄉就在附近,幾年前父親亡故,母親改嫁,她與路過此地的一位年輕客商一見傾心,為了免得母親為難,幹脆就此遠嫁。
世事難料,郭三紅夫妻恩愛,卻財運不佳,其夫為人忠厚老實,被人騙取了財物,大傷元氣,從此生意一蹶不振,身體也慢慢衰弱。
郭三紅的母親打聽到女兒一家過得不順,有意要她們一家回來,好歹大家互相有個扶持。但郭三紅想到路途遙遠,又怕投奔娘家,還是繼父家,丈夫的臉麵上不好看,因此一直推脫。
有了孩子以後,日子越加艱難,郭三紅的丈夫不願妻兒和自己一起過苦日子,於是一家人下定決心回郭三紅的家鄉來謀生計。沒想到半路才知道這邊鬧災荒,但是原來住處的房子生意已經全部結束,回去也不可能,隻好往前走,郭三紅的丈夫在路途上不幸染上風寒,夾雜在災民中,無法得到很好的醫治和照料,很快就拋下她們母子,離世而去。
“前麵的災民更多,道路更不好走,聽說也不太平安,大人都受不了,何況這小小的嬰孩。”冷顏不無擔憂地看著郭三紅母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