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在看什麽?”老太太抬了抬耷拉著的眼皮。
績姑娘緊步上前察看,疑惑地瞧了兩眼之後,吩咐兩名家丁將那並排的四個黑漆小木盒取出來,一長溜擺在地上。那些盒子外觀陳舊,有大有小,大的有三四寸長,小的隻兩寸不到,圍觀的人都能問道上麵散發出來的腐敗味道。
不等老太太發話,外麵奔進了蒲公英,跟老太太附耳一通嘀咕,老太太的眼輪左右一晃蕩,點頭道:“讓他們進來說罷。”
於是蒲公英一招手,外麵引進來兩個遊方道士打扮的人,在祠堂外袖手立定,顯然是一早被教過規矩的,雙雙垂著頭等待貴人問話。績姑娘瞄一眼衣衫淩亂,斜躺在地上的孫湄娘,附耳問:“還剩十二下叩頭,要不就免了罷,讓人抬去經閣再做計較。”教外人看見這些,總歸是傷羅府的臉麵。
可老太太猶自未解恨,免了?免了!
她待孫氏那個賤人那樣好,完全沒有大多數婆婆的嚴苛挑剔,幾乎跟親女兒沒差別,整個羅府最體麵的就是孫氏。老二川穀懼內,老娘和媳婦的話,總是優先聽媳婦的,她這個老娘也從未吃過味兒。孫湄娘區區一個孫府庶女,當年孫府門第還不及羅府高,如此一個卑微的孫湄娘到了他們羅家,幾乎是一步登天,新媳婦第二個月就攥上了一大把庫房鑰匙,讓老大媳婦趙氏眼饞到四處挑撥大房跟其他兩房的關係……羅府哪裏對不起她了,讓她做出這等千刀萬剮的惡行!
想到這裏,老太太的胸肺間一炸,沉聲喝道:“繼續押著那個賤婦叩頭,還剩十二個!叩完關進西院石室!”
如今,孫湄娘連住經閣的資格都沒有了,她隻是一名卑微的階下囚,不用何當歸再煽風點火,老太太已然恨極恨毒了孫湄娘。而那一間西院石室,是前一任廚房管事王啟家的開設地下賭場的秘密銷贓點,這兩年裏是專用於屠宰活豬活雞的地方,剛剛的那一出“夜審郭槐”的下半場,也是在那裏完成的。何當歸暗道,不知孫氏住進去會不會想起潤香,嘖嘖。
十二個響頭磕完了,昏迷中的孫湄娘立刻被拖走,在地上留下長長一道斑斕的痕跡。而老家丁打扮的孟瑛看到此處,也無心再留在這裏,何當歸說她要好好想一想段少的事,那麽,他就給她時間讓她好好地想一回,如果她的答案是否定的,那就隻好道聲對不起了。
老太太點頭示意堂下的兩名道士進來回話,兩人整齊地一齊邁進一步,還是雙雙半垂著頭。
何當歸坐在床帷裏,凝目細瞧去,幾乎立刻認出右邊那個道士是柏煬柏扮成的,心道,這家夥怎麽突然間又活躍起來了,不光跑到城郊祖墳去鬧騰,還扮成道士潛進羅府。前兩天,他的求親公子白楊不是還不幸摔斷了腿,要跟她劃清界限?
然後,何當歸再去瞧左邊的那個道士,不由一怔,再細細去看,還是怔愣,為什麽她感覺左邊這個……也是柏煬柏假扮的?
雖然柏煬柏的易容術精妙無雙,天下間無人能望其項背,不過她就是能從那張沒記號的陌生臉龐上找到熟悉的感覺,而且,柏煬柏的眼睛會說話,每次他戴上麵具,他唯一暴露的一雙眼睛總會說,丫頭,瞧吧,這次耍你個團團轉,叫你也吃一回憋……總之,她就是能認得出柏煬柏,而現在,她認出下麵站的兩個道士都是柏煬柏!
恰在此時,兩名道士雙雙略抬高了眉頭,翻白眼一樣去看何當歸,引起她的注目後,還同時俏皮地衝她一眨眼,而且兩人都是眨右眼,時機和動作分毫不差。何當歸不由滿頭霧水,這是什麽情況?柏煬柏有個雙胞子兄弟,就像竹胖那樣?
老太太沉聲問:“那些符咒給你二人拿去驗過了,上麵究竟有什麽名堂?是用來咒什麽的?”自孫湄娘的罪行被揭發後,老太太已經深信寶芹閣中挖出的巫蠱之物全都是孫湄娘的手筆,大年節下擺弄那些邪物,除了陷害川芎當歸母女之外,那個毒婦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何當歸目不轉睛的注視下,“柏煬柏一號”開口回話了,居然用的就是他的本聲,那種被青兒稱之為“唐老鴨”的聲音:“回老太君的話,這個符咒,真是,唉,真是毒啊毒啊毒,除了持有符咒的本人不咒之外,幾乎咒遍了你們全家,上至你們家的祖宗牌位,中至你們家的人,下至你們家的一隻狗,無不在被詛咒的行列!”
“啊?!”老太太驚慌失措,“我們被咒了之後會怎麽樣?”
“柏煬柏二號”回話道:“說起這個來,唉,那可就更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了,幸虧此物發現得早,要是再晚那麽一點點,你們家就沒有能喘氣兒的活物了!被這個符咒詛咒過之後,會先被官府抄家,再被皇帝砍頭,男的當然全部砍頭啦,女的要看長相,長得年輕漂亮的,”說著一指帳幔中端坐著的何當歸,“就留下來另行處理,其餘的老的醜的,還是得接著砍頭。”
老太太篤信道家,聽了兩名道士異口同聲的定論,立刻就相信了八分,驚呼道:“怎麽會這樣?可有什麽化解之法?”
“柏煬柏一號”拈著胡須歎氣:“唉,本來是有個化解的方法,可是……我們道友二人風餐露宿,一路從京城遊方到揚州,走了好幾個月,消耗了大量元氣,要是作法解救你們,無疑要消耗更多的元氣,元氣沒了精血就枯了,到時就要折壽了呀了呀了呀!”
“柏煬柏二號”迅速接上:“當然了,這也不是太難解決的問題,消耗的元氣還是能從食物中補回來的,可歎我二人囊中那個什麽,補元氣的食物價值又那個什麽,所以……化解你們的災劫,至少得要這個數!”
語畢,兩人雙雙比出兩根手指頭。
績姑娘等人不由暗自皺眉,外麵的野道士果然請不得,明明已經教好了規矩才叫進來,可言辭之間還是如此鄙俗。難道他們還怕羅家賴掉他們的卦資不成,兩百兩也不是多大的數目。
老太太可能是被孫氏氣糊塗了,將四根手指頭加在一起問:“四百兩?”
績姑娘剛要糾正老太太,誰知那兩名道士雙雙搖頭,獅子大開口地要價說:“不,是四千兩!”
“四千兩?!”眾人聞言長大嘴巴,開什麽玩笑!羅府一整年的吃用,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數了!何當歸亦皺眉,柏煬柏窮瘋了麽,他的好學生好外甥如今就在揚州,難道還供不起他賭錢麽,怎麽他還跑到別人家裏麵扮神棍?
老太太表現還算鎮定,慢慢道:“兩位道長是出家人,莫要框我們這些在家的不懂易學,我家裏捐助道觀數所,隻要等些時候,家裏能喚來的有道行的道姑道士多得很,我們不能隻聽你一家之言。”何當歸聞言心道,天下間的術士有哪個不是靠騙人混飯吃的,最有道行的柏煬柏已經是這樣了,其他的就更不用說了。
柏煬柏一號一本正經地說:“老太君你盡管等好了,等到你的道士道姑來了,誰也救不了你們了!”兩個柏煬柏一起鄭重點頭。
老太太不經嚇,立刻問:“怎麽回事?為什麽會這樣!”
柏煬柏二號走到門前擺的那四個小黑盒子前伸腳一踢,一踢,又踢,再踢,連續將四個盒子踢翻,掉出裏麵的四個東西。柏煬柏一號將寶芹閣中挖出的三個巫蠱布偶一一撕扯開來,掉出了當心兒的木牌。柏煬柏二號又搖頭晃腦地念叨一陣子密語,最後走到院中一棵古樹下,用他的拂塵柄挖土坑,挖出了一個小小紅紙條,上麵還吊著一串鈴鐺。
眾人上前一瞧,紛紛變色,其中以老太太和羅川穀的臉色最為陰沉,那四個小盒子,竟然是四口小棺材,裏麵裝的是風幹的小屍體,應該是還沒出娘胎就死掉的那種,而且不多不少正好四具,是從哪兒來的?為何埋在羅家祖祠的門檻下麵?!
那巫蠱布偶中的木牌是什麽東西?那紅紙條又是什麽東西?
柏煬柏一號掐指一算,問:“你們家是否走水了?”眾人一齊點頭。“是不是這祠堂走水?”再點頭。“來救火時隻遇到了濃煙,沒有明火,也沒有任何物品損壞?”又點頭。“明明找到了縱火嫌疑人,其本人也承認了這一點,但事後又反口,既否定了放過火,也說不上為何深夜跑到祠堂來?”眾人齊刷刷點頭。
柏煬柏一號搖頭歎氣道:“不好了,你們家馬上就要遭殃了,有惡人魘鎮了那個縱火者,對你們家的祖祠下了咒!”
“你們想哪,連最莊嚴最聖潔的祖祠都不能保全了,祖宗的陰靈也被重得七零八落了,”柏煬柏二號危言聳聽地說,“那失去了祖宗庇佑的你們,焉還有命在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老太太張大了嘴巴:“祖宗的陰靈……散了?”
“是啊,”柏煬柏一號點點頭,“你們的祖祠被一個邪惡的風水陣給克了,非常有害你們祖宗休息,貧道猜,你們祖宗一定在下麵被壓得不能翻身透氣。”
“那可如何是好?”老太太愁眉緊鎖。
“對了,你們的祖宗是不是顯靈了?”柏煬柏二號問,“你們祖宗從下麵兒傳信上來說,‘楹門昭示,一本家女之女橫空出世,救我羅家於水火之中,本祖宗特此表彰其功績。’你們家是否有一外孫女,先救了火又止了雨,阻止大雨衝垮祖墳,還幫你們家找出了奸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