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很大,裏麵的人卻不多,除了周妃、徐四娘主仆,再就是古嬪與她的兩名丫鬟,再有,就是寧王府中一些得臉的管事婆子與外院管事,約有六人,都是眼熟麵花的故人臉,餘者全是清一色的丫鬟。何當歸回憶一下,想起了其中四人的名字與年庚,暗讚自己真是鐵腦袋,連走狗的姓名也存著。
那姓黃的管事婆子見何當歸不答周妃的話,頓時立眉喝道:“哼!這位是寧王府的周娘娘,她問你,你老實答著就是了。娘娘問你什麽,你照答便是。”
周菁蘭眸中有笑,麵上作嗔道:“這妹妹是妾身請來的客人,哪有這麽跟客人說話的。”
青兒再遲鈍,也明白過來眼前長相酷似關筠的女人是誰了。青兒擔憂地看了何當歸一眼,見她麵上淡淡的,無喜無悲的樣子,知道她心裏不定怎麽不舒服呢,於是就代她答道:“我們是揚州人氏,我這位姐妹也是官眷,有個舅舅是天子跟前說話管用的人,家裏都吃皇糧,跑道路運輸。她相公麽,是京城孟家的七公子孟瑄,她相公的軍銜有五品,明兒她進了京就得受封五品誥命夫人。”
一句話聽的周菁蘭麵上不自在起來,五品誥命夫人?那……那個青衣絕色的身份比她還高!
整個寧王府,隻有謝巧鳳一人有品級在身,本來還有一個名額,是個四品誥命,可以分封側妃,她和萬側妃還爭了良久,結果王爺卻扣下了那個名額一直不發。因此,她周菁蘭在王府中可以擺擺側妃架子,出了王府也能提提王府名號,可要認真論起來,她的尊貴如薄紙一樣一戳就破——她連個六品誥命都不是。
青兒還沒刺激夠她,繼續自報家門說:“不過她也不是很急,成親後還是住揚州,不急著回京受封,因為她現在已經是皇上親自冊封的正四品清寧郡主了,皇上牽的線,讓她拜燕王為父,拜燕王妃為母,拜皇上當祖父……嘖嘖,一門子皇家的親戚,真幸福。”青兒掰著胖乎乎的手指,認真地數起來,“燕王是皇上的第四子,寧王是第十七子,那寧王不就是我這姐妹的叔叔了?那‘寧王妃’不就是她嬸嬸!”青兒連忙拍何當歸,“妹妹,你遇著親戚了!還不快叫嬸嬸!”
何當歸神情乖巧,很聽話地找出絲帕來,拈成一朵絹花兒,慢動作朝周菁蘭的方向行禮,櫻唇一張,似乎下一刻就要吐出“嬸嬸”二字了。
周菁蘭和姓黃的管事婆子早聽得麵上變色,因為昨個兒大家談笑間還議論過那位皇上微服私訪期間認的孫女,人人都口稱羨慕。這世間事何其太巧,今日就碰上正主了!而且周菁蘭是名利場人物,對皇上認民間孫女的事情,每一個細節都聽說過,與青兒介紹的分毫不差,那位郡主也被傳說成天仙一樣美麗的人物。如今樣樣都對上,一定錯不了了。
見何當歸要衝自己行禮,周菁蘭連忙站起來,並側身避開了何當歸那一直揚著帕子不擱下的“大禮”。暗自琢磨了一下,周菁蘭臉上重新蘊起春風和沐的笑容,回身正麵向何當歸,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輕笑道:“哎呦喲,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賤妾周氏給郡主請安。郡主您的禮我可是萬萬不敢受的,我本是王爺的側妃,不在受封誥命之列。”
古嬪見周菁蘭鄭重其事地行了禮,她少不得也站起來待客,先是幹看著何當歸訕笑,滿目裏的嫉妒之色幾乎掩飾不住。用再苛刻的眼光去看這青衣少女,都挑不出個針鼻大的缺陷,但見她麵上脂粉不施,膚色晶瑩似雪,盡管人堪稱絕色,美得卻並不張揚。其年齒看上去還不滿十六歲,竟然以微軀受封郡主,不知她是怎麽迷惑的老皇帝……
青兒轉目看向正對著何當歸磨牙的古嬪,呱呱笑道:“那位年長的周氏是寧王側妃,所以向我妹妹行禮,那你……你一定是寧王正妃嘍?”說著又一推何當歸,“快快快,跟你嬸子行個禮,禮多的孩子最討喜了!”
古嬪擺手稱“不敢”,同時心中意會過來,對方的意思是,周妃年長而且是側妃,都對著何當歸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蹲禮,而她年輕幾歲,身份又在周妃之下,論理,當行跪禮方為妥!
可古嬪是個極要強的人,出閣前也是家裏千寵萬愛的大小姐,平日家在王府給謝王妃磕頭就夠憋氣的了,憑毛出府來為王爺辦事,吃一頓飯還要給小女孩磕頭?於是她隻當完全聽不懂,隻說不敢受何當歸的禮,幹笑了兩聲就完了。當下,周妃也在心裏冷笑,牢牢記準了古嬪的這一項過失,想著日後可以拿來作為要挾。
雙方禮罷後,周妃殷勤地請何當歸入席,請她在這裏用頓便飯,青兒早就餓了,樂得吃不花錢的飯,隻叫人給樓下傳信,讓金甲幾個不用等了,隨便吃他們的。兩句話未通完,精致的菜饌一道道陳列上來,一旁早有管事婆子從匣中取出銀叉子,交給丫鬟試毒,依樣試過之後才為周妃與古嬪布菜。
何當歸與青兒沒帶丫鬟,青兒大而化之地吃起來,沒人布菜正好,她自己愛吃啥就夾啥,夠不著就站起來夾。何當歸隻在王府丫鬟的服侍下漱了口,就靜靜坐禪了,官家千金的禮儀向來都要求這樣。
桌對麵的周妃態度極殷勤,可偏偏是對何當歸沒有布菜丫鬟的情況視而不見,而何當歸對著一個難以下咽的舊日大仇人,樂得幹看她吃菜,直欲將那兩排雪白的上下齒盯出一個洞來。
這麽對峙了一會兒,周妃略感到不自在,也擱下筷子漱了口,跟何當歸攀談起來:“不知郡主娘家是那一戶,貴家姓什麽?”
何當歸知道,她是想打聽她姓不姓“何”,大約王府中人都知道,前幾年寧王迷上了個姓何的女人。何當歸捧起香茗,輕啜小半口,笑道:“娘娘這話問得十分有趣,妾身既有了皇上做祖父,那我當然姓朱。”如今她的新身份文碟上就是冠朱姓,這個答案可不算是撒謊。
周妃碰了個壁,不大死心,不知何故她有種直覺,眼前這女子十有八九是王爺迷上的那個叫“何當歸”的小狐狸精。頓了頓,她又開口說:“郡主真是神仙人物,我們王府也算是集天下美了,卻愣是挑不出一個像郡主您這樣有仙品的女孩兒,郡主的閨名,莫不得帶個‘仙’字才恰當?”
何當歸慢吞吞答道:“我的封號‘清寧’,就是皇爺爺懶怠賜號,直接拿名兒充的。”
周妃聽後,仍然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何當歸。一旁的古嬪聽周妃這樣恭維那清寧郡主,心裏十分不爽,捧她就捧好了,怎麽還捎帶貶一回王府的女人,這不是連自己都躺著中槍了。
古嬪進王府晚,不知道朱權迷戀過何當歸的事,那幾名替身是易消耗品,早就沒有一件存世的了。所以古嬪不知周妃打聽郡主名姓做什麽,還以為周妃要套近乎巴結對方,於是尖刻地笑道:“郡主你是有所不知呀,周姐姐她家裏雖然係仕宦大族,她卻是外麵抱過去養的……咳咳!”她清清嗓子,一臉說話不慎的懊悔狀,口中卻雙關地說,“我家也有個抱養的男孩,唉,不是親生的,到底隔了一層,養大了也透著股小家子氣。”
她這一句含沙射影,說了周妃與何當歸兩個人,青兒也聽出來了,百忙之中從菜碗裏抬頭說:“桔子在淮南是甜的,移植去淮北就變成苦桔子,是因為淮北的土地太薄太慳吝,不給好肥料,還想吃蜜桔,到底是誰小氣、是誰刻薄?”她偏頭讓道,“小逸,你吃個桔子呀,幹坐著幹嘛。”
“小逸?”周妃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名字,聽說去年時,王爺在床笫間每每大叫“逸逸”……莫非?
何當歸慢慢剝桔子皮,含笑吃了半個,才說:“白天在江上遇著,晚上投店也碰見,可見彼此有緣。現在緣分也述過了,我也乏了,就不陪兩位娘娘話家常了,青兒,咱們走吧?擱筷子了,青兒!”
青兒又吃了一口醉鯉魚,才戀戀不舍地放下筷子,謝謝主人的款待。桌上小半的菜都被她包攬了,這一聲謝是原該的。
古嬪坐著沒動,周妃站起來送客,送到門外長廊上,她還沒有回去的意思。又跟著何當歸二人走了一會兒,她方才壓低了聲音說:“請郡主過來,是想問一句,你們的船從南邊兒過來,可曾看見過一艘青蓬黃帆船?上麵乘著一位關家公子,就是那關三小姐的兄長。他往北方辦貨去的,還差我一批貨,因此探聽探聽他的行蹤。”
何當歸知道她說的是關墨的賊船,想了一想,她微笑答道:“前幾日在某處水域見過一麵,隻是我不大認路,娘娘真想打聽,那我得回去查一下地理圖才行。”
周妃聽如此說,心中非常欣喜,須知道,她的人手派出去整整三天都沒打聽出個頭緒來,正愁得沒法兒,沒想到隨心留意著跟路遇的人打聽了一下,卻一下子就問著了!過兩日她的王府公差辦完,就不能在外逗留了,而幾件急需要跟關墨麵談的事一樣還沒著落,連關墨的人都斷了音訊,讓她又急又氣,又擔心私貿禁物的事發了……
如今終於問到關墨的下落,周妃心頭雀躍,麵上不動聲色地說:“既如此,那就有勞了,雖然那也不是什麽重要貨物,可付了款總要提過來。不知什麽時候能有信兒?過一個時辰行嗎?”
何當歸以帕掩口,輕輕打了個小哈欠,倦怠地告罪道:“乏了,且那地理圖也不好找,既然貨物不貴重,那就煩請明日來問,我抽空幫你查。”
“……”周妃自悔失言,早知就裝得著急些了,明天?那豈不是又得耽擱一日?
青兒擠到何當歸身前,將她架走,催促道:“好了別依依不舍了——周娘娘,明天見,拜拜!——好妹妹,剛才你一口菜都沒吃,還不快回房叫一桌子菜填飽了肚子再說?餓著肚子可怎麽幹活兒呢?你啊,就是人太呆,人家周娘娘都說了不重要,你還是當成聖旨辦,天底下怎會有你這麽好心的人。”
眼見何當歸二人挽著手臂,說說笑笑地走了,周妃立在原地,十分焦慮惱火,回到雅間之後又被古嬪奚落嘲笑了幾句,說她真會巴結雲雲,更讓周妃窩了一肚子的火。勉強睡了半夜,次日清晨梳洗後,她打聽清楚了郡主一行人的下處,急急趕去那裏,卻見門上貼著一張大紅紙條,上曰:犬與周菁蘭免進,見字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