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仙

章一三七 朝露曇花,少年應疏狂

巍峨的忘塵主峰,直插天際,奇峰怪岩,隱隱帶了一絲猙獰。

清晨淡淡的薄霧飄蕩在山林間,如輕紗一般,忘塵居裏小竹林的草木花葉上,有晶瑩露珠,映著淡淡明媚的晨光,美麗剔透,閃閃發亮。

林辰別過兩個師姐後,便徒步來到後院跟前,定了定神,昂首向東方天際望去,那裏,一輪初升的朝陽正緩緩升起,紅通通的,光線柔和而不刺眼,映紅了天邊遠處的雲霞,仿佛一轉眼間,人生渺渺如白雲,林辰深呼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燕驚塵一如往昔,修長的身影背對著他,一動不動的站在蓮花池邊上,他的披肩長發,裟白道袍,一塵不染,這個人就站在迷迷茫茫,冰冰冷冷的濃霧中,仿佛自遠古以來就在那裏站著,又仿佛是剛剛從濃霧中凝結出來的一般,連陽光也不敢在他身上留下斑駁的樹影。

比之往昔,燕驚塵給人的感覺又變了,當年在翠月峰上,因為魔劍的出世,驚動了燕驚塵,也因此造就了這一對性情貌離神合的師徒,數年前,燕驚塵給人的感覺,乃比劍更鋒銳,如今卻是像霧一般空茫虛幻飄渺,難以捉摸,盡管杳杳冥冥間,看不清他的臉,隻能看見他一身白衣如雪,和那絕世無雙的握劍之手,縱然此刻,他手間並沒有握著那把從不離手的,無柄無鞘、造型獨特的忘塵劍,隻是他的人在那裏,就仿佛有股莫名的攝人劍氣逼人眉睫,就算以前沒見過他,可就在那一瞬間,就能感覺到這個人就是他——

蜀山第一人,燕驚塵!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劍。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人。

少年心中一直都有這樣的感覺,假如劍道一途,果然有著所謂的劍神,那麽燕驚塵無疑是最接近神的人,當然,少年並不知道的是,很多很多年前,在修仙界中,那個初出蜀山,拿著紫宵銀月,踏遍千山滌蕩妖魁魔魂的少年燕驚塵,便曾闖下了“一代劍神”的聲名,隻是悠悠數百載歲月,彈指逝去,隨著燕驚塵的隱世,人們也逐漸忘記了當年那個一事能狂,敢罵天地不仁的不羈少年,而更願意記得如今超然脫世的蜀山第一人。

林辰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看著師父那衣袂拂動的背影,心中出現一絲不可名狀的感觸,還記得多年前,也是這般如此在這裏,燕驚塵把「驚塵碎天劍訣」的九道劍意打入他的神念當中,令他如癡如狂,也正因為習得這一驚世劍訣,在日後遇到的那麽多驚險中,自己方無所畏懼,明悟本心。

“師父。”林辰上前幾步,靜靜地站在燕驚塵背後,低聲說了一聲。

燕驚塵沒有說話,兩人就這樣靜默著,濃霧漸稀,清涼的山風拂來,有一絲冷冷的感覺。

良久後,終於,燕驚塵的淡淡的聲音響起,他沒有問起林辰這些年的經曆,隻是簡單奇怪的一句:“第幾劍了?”

林辰微微一怔,便知道燕驚塵所問,他想了想,以自己現在的修為,勉強來說,隻能發出“驚塵碎天劍訣”的第七訣“碎星”,昔日在冰嵐雲閣上,也是借助那柄荒神古劍冰魄龍皇之威,方能一劍絕塵,發出這一威力奇大的一劍,把冰河道人的肉身打碎。

林辰看著師父那看似飄忽的身影,同樣輕輕一聲:“第七劍。”

燕驚塵的長發在風中飄飄,他輕輕點了點頭,似乎有些訝然,又仿佛有些不以為然,道:“七訣碎星麽?六年能到這個地步,比我預料還要高。”

林辰沒有說話,絲毫沒有燕驚塵這番話看似讚揚的話語而得意,在這個被世人譽為蜀山第一人麵前,任何人都似乎沒有驕傲的資本。

“知道為師為什麽沒有在意你這些年的死活麽?”燕驚塵忽的問道。

林辰沉吟片刻,突然搖了搖頭,笑了一聲,道:“區區生死,師父豈會看不破。”

說到這裏,林辰停了一下,看著天邊那輪越升越高的旭日,微微眯了眯眼,繼續道:“聞道者,朝生夕死,修仙者,忘生知死,天人之路,本來就是徘徊於生死之間,若看不破因果,何以為仙?師父當年那句‘這個世間,又有什麽不寂寞的’,弟子如今卻能明悟幾分,或許……這便是所謂的仙凡之別吧。”

燕驚塵笑了一聲,不可置否。

林辰卻敏銳地從中感受到一絲讚意,隻是,想起雷靈山之事,少年心中卻不禁有幾分陰霾,猶豫片刻,他正色道:“師父,弟子有一事要向你請罪……”

沒想這話才開始,卻被燕驚塵揮手打斷,他緩緩轉過身來,額前幾縷長發隨風逸動,明淨如琉璃的眼眸裏藏著清冽和淡然,輕掃眼前弟子一眼,問道:“可記得我忘塵法則?”

林辰微微愕然,點了點頭,道:“明悟本心,一念通神,弟子不敢忘。”

燕驚塵目光如炬,冷然道:“可曾做違背本心之事?”

林辰想起雷靈山上那風雨蕭瑟,淒天涼地的一幕,堅定地搖了搖頭,眉目間帶著幾分傲然和固執,淡淡道:“弟子不認為自己所做之事是錯的,即便所有人都認為弟子錯了。”

說著,少年想了想,又認真道:“弟子心中有自己堅持的正與邪,善與惡,這便是我的本心使然。”

“既然如此,何罪之有。”

燕驚塵冷然一聲,心中對這個弟子的性情卻是頗為欣賞,遙想自己年少輕狂之時,也是這般,行事全憑一己好惡,認定了事情,即便天崩地裂,也不容於色,何時理會過別人的想法?

他嘴角微彎,卻是露出一個難以察覺的淡淡笑容,然後,他掃了一眼這片後院林地上的草木,目光落到一株已然凋零的不知名花種上,他隨手一招,掌心中便出現了一抔泥土。

林辰一楞,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正在疑惑之時,卻猛然睜大雙眸,張口欲呼:

即便在淡淡的雲霧中,少年仍看得分明,燕驚塵手中那抔隨手招來的泥土,中間竟突然生出一點碧綠的嫩芽!

然後,這點嫩芽便在他驚異的目光中,似被春風吹起一般,漸生漸長,頃刻間,竟長成一株葉蕊宛然的潔白小花,在花周圍,又有少許鮮綠小草,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那株盡情綻放,明豔無比的花朵,隨著清風中飄擺搖曳——

淡淡密集的光點,從四麵八方,匯集在燕驚塵的手中,一如天上繁星,匯聚成銀河一般,漸漸璀璨起來。

“朝露曇花,隻開一瞬,精彩美麗,決無永恒。這個世間,沒有什麽人和事,是每個個體能去絕對肯定的,除了自己。”

燕驚塵淡淡說罷,那朵一度絢爛葳蕤朝露曇花,竟然漸漸的黯然蔫枯,化作了枯花敗葉的泥土,從他指縫中,慢慢流落,清風吹來,飄向遠方。

“你,懂了麽?”

林辰怔住了,不由的抬起頭來,對上燕驚塵那雙淡如煙雲的目光,似是有幾分明悟,然後,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嘴角輕輕上揚,似笑非笑,此時此刻,他方真正明悟到何謂“本心”,也隻有這一刻,他才從燕驚塵身上看到無以倫比的自傲和一種無法言喻的滄桑。

對雷靈山之事,少年此刻如撥雲見月,心中陰霾盡散,縱使這事兒事關重大,縱使他因為這事被逐出蜀山,受萬人唾棄,那又如何?別人肯定與想法,根本不重要。

“謹遵師父教誨,弟子先行告退。”

林辰淡然一笑,想了想,看著燕驚塵,又正色道:“當年與師父的約定,弟子一直沒有忘記。”

說著,少年微一作揖,邁著看似沉重的步子,轉身離去。

片刻後,忘塵居後院這片清幽之地,重歸靜寂,一個柔美的身影,仿佛從虛無中走出來,突然出現在燕驚塵身旁。

“這孩子,真像年輕時候的你。”明月嬋靜靜地凝望著少年消失的方向,露出一個比月光還要溫柔的笑意。

燕驚塵沉默片刻,手掌輕輕打開,忘塵劍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的掌心上方,靜靜地停著,燕驚塵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忘塵劍那璨若雪華的劍身,突然搖了搖頭,道:“像他。”

明月嬋似是早料到他會這樣說,靜靜地微笑著,不說話。

……

※※※

回到西宛小築之中,少年忽的一拍腦門,懊悔道:“哎,忘記跟師父提起紫霄銀月已毀的事,不知他老人家那還有無這等品質的飛劍。”

林辰鬱悶地在房間中來回踱步,苦笑了一聲,恐怕蜀山唯一一個沒有飛劍的弟子便是他了,天下飛劍出蜀山,蜀山弟子多為劍修者,嗜劍如命,自己倒好,把紫霄銀月這柄不遜色與靈虛仙劍,無數人所覬覦的靈劍給毀了,不過要是讓師父知道這把年輕時所用之劍弄成這樣,恐怕臉色會變得比冰月峰那萬載寒冰還要冷……

“咦?”不經意間,少年停住了腳步,目光落到房間牆角那裏,一把鋪滿灰塵,靜靜倚著牆角的鐵劍,孤單地挨在那裏。

林辰隨手把鐵劍招來,輕輕一蕩,鐵劍上的寸寸灰塵散去,露出灰黑的鏽跡斑斑的劍身。

看著這把熟悉的鐵劍,林辰忽的一笑,這把劍很普通,在塵世間更是隨處可見,隻是,這把劍對少年來說卻有不一樣的意義,當年燕驚塵便是用這把鐵劍教會他禦劍術,自己那一手爐火純青的禦劍術,正是用這把劍折騰了無數個日夜才練成的。

“劍本凡鐵,因執拿而通靈。因心而動,因血而活,因非念而死。”

林辰默念了一聲,眉目間忽的露出一股疏狂之色,這把平凡的鐵劍,當年實現了自己兒時“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的念頭,如今六脈會武,用這把劍敗盡他人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