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燃苦大師這句話,林辰怔了怔,沉默了下來,一旁的淨塵心中卻是掀起了一陣波瀾,靈慧師叔他沒有真正接觸過,從來都是在師父口中聽聞他的事,所以他對那位師叔的印象極為陌生,然而蜀山的掌教真人玄霄子何許人也,相信世間沒有一個修行人會不知道蜀山上的這位老人的名諱。
所謂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陰陽,呼吸精氣,獨立守神,天人若一,故能壽敝天地,修真得道,此其道生。都是站在人間巔峰的人物,對燃苦大師來說,或許那位老人隻是一位老朋友,然而對天下正道來說,人世間又有多少修真之人能真正稱得上“真人”二字?
燃苦大師這番話,無疑是罕有的極高評價,淨塵默默看著林辰那張微微蒼白的臉龐,心情起伏,想到師父法通五輪宿命,莫非在暗喻著這個男子,日後會達到那樣真人的高度麽?
“這盤棋的結局,其實我是知道,就算小子再怎麽苦撐,始終不是大師的對手,到最後,輸的人還會是我。”一片沉默中,林辰摩挲著掌間的棋子,忽然說道。
燃苦大師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林辰望著棋盤,目光中映著那滿盤黑白,那或明或暗此時在他眼中竟生出了一種相生相克的感覺,顯得完美而衡定,他一直看著棋盤,總覺得自己隱隱看明白了些什麽,總覺得自己在哪裏見過這般絕對的場景,直到燃苦大師提及到玄霄子真人,林辰這才霍然驚寐,昔年在青雲大殿上,那個老人曾經給他看過一副太極圖,那太極圖的天造地化陰陽之意,跟眼前棋盤深藏的禪意是何等的相似。
他不是靈慧禪師,更不能跟那位老人參功造化的境界相提並論,所以林辰知道這盤棋進行到最後,輸的人也一定是他。
在燃苦大師的光明禪境中,規則便是構成意境世界的一切,在規則之中戰勝規則,怎樣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傳說中爛柯一局便是百年光陰,隱喻著佛曰刹那便是永恒,這盤棋下到現在,在旁觀者看來,雖然從清晨到入夜不到一天的時光,但也隻有對弈中的兩人,再也沒有人知道,林辰的心神在燃苦大師的光明意境中已渡過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自己最後都忘了多長時間。
他一直念著如何破局,卻苦思不得,直到燃苦大師勸他放棄,他才忽然清醒過來,如果說世界就是一個大棋盤,每個人都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那麽誰都無法逃脫出去,就算是老僧本身也不例外,除非他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眷戀,否則無論他再如何苦苦抵抗,依然會受到這個世界規則的束縛。
所以在他頓悟的那一刹,毅然禦下了一切,任光明吞噬燃燒他的心神,把自己置於徹底的死地。
在他被光明燃殆的那一瞬間,這個意境世界的規則,便再也找不到他。
他成功跳出了那個光明的世界,回到了真實的棋局之中。
燃苦大師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後,平淡神情漸漸變得溫暖起來,微笑問道:“既然如此,這局棋還下不下?”
林辰翻來覆去把弄著那一枚遲遲未下的黑子,笑道:“置之死地而後生,為什麽不下?”
說著,他捏起那枚黑子,輕輕落在棋盤上一個不起眼的位置。
燃苦大師看著麵前驟然大變的棋局,目光閃爍著越來越亮的異光,他伸手進棋甕,摸了好長時間才摸出了一枚白子,然而看著滿盤黑白密布的棋盤,竟是一時沒有落下去,因為黑棋在林辰這看似不起眼一步後,竟不知不覺間已成氣候,仿佛畫龍點睛,與最初那兩步落子相互呼應,通盤黑子化成一條大龍,從沉睡中睜開了眼睛,張牙舞爪地撕開光明欲乘風而去,然後在黑與白的激烈爭鬥中,一切漸漸複歸靜寂。
一旁淨塵的眼睛因為很長時間的幹瞪而酸痛,幹澀無比,可看到此時棋局的瞬息驟變,他仍是沉醉其中不願複醒,他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某種妙不可言的奇跡出現的整個過程,在那黑白兩色激烈而沉默的廝殺中,他仿佛看到了黑夜與白晝的交替,看到了日月在這個天穹上不停地輪轉,然後在一片幽靜的禪境中,聽到了晨時的鍾聲和暮時的鼓聲。
晨鍾暮鼓裏,一片安寧祥和之意漸生,哪裏還有什麽勝負之心。春風微作,外麵山林竹濤裏不知躲在哪個角落息羽的群禽在輕鳴,不可言冰的夏蟲在混雜雨水草木芳香的泥土裏蘇醒過來,無聲望著這年春的新葉。
在黑白棋子間移動目光的過程裏,他偶爾會清醒過來,心中敬畏莫名,他這個時候才看出了林辰最初那兩步落子的真意,黑棋落下第一子時,這個人便似乎已經想到了一百步之後的風景,強大到可怕的心算,便是最純粹的智慧。
淨塵不知何時濕了眼睛,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緩緩站起身來,然後轉身麵向身邊的男子行了一禮,真誠道:“施主智慧過人,小僧佩服。”
林辰微微一怔,有些慚傀說道:“淨塵師兄見笑了,大師棋力遠勝於我,在下也是占了先機,才能跟大師下到現在。”
這時,卻見燃苦大師忽然放下了捏在指間的那枚白子,疲憊的麵容上現出微笑,說道:“老衲於對弈之道一生自負,哪裏會想到,這有人能夠單憑計算便能在光明之下曲徑通幽,直指大道,施主人算竟勝似天算,這局棋是老衲一生中下過最有意思的一場棋局,此生再無憾矣,就讓它在此終了吧”
話音落處,燃苦大師揮動衫袖自棋盤上拂過,動作輕盈如拂落一片落葉。
林辰和淨塵兩人下意識低頭看去,不由大驚,原來燃苦大師那看似不經意的一擾,竟把那些黑白棋子連帶棋盤盡數壓嵌進了梵音古殿的青磚磐地之上,自今日起,這一局老僧認為有意思的棋局便永遠地留在這座曆經千萬年風霜雨雪的古老殿堂之中。
隻不知這一場棋局勝負如何?
沒有人知道,因為棋盤上這般看去黑白雙方棋勢已成一種極其微妙的均勢,除非有比下棋之人棋力更高明的人,誰也不能打破這個玲瓏之局。
淨塵怔怔地望著地麵,心想如此精彩的一場對弈,誰會不知趣想要去破壞這世間罕見難得的黑白棋禪的圓融,甚至覺得哪怕去數子,也是一種褻瀆,沒有人數子,這場棋自然也就沒有勝負。
這位梵音寺的長門弟子這般想著,卻不知旁邊的林辰看到燃苦大師這一舉動,心下卻是一陣茫然。
沉默了些許時候,林辰抬頭看著老僧,目光閃爍,複雜分明。
“大師,這樣好嗎……”
燃苦大師和言悅色地看著他,微笑道:“終局不比殘局更吸引人,能下這樣一盤棋,然後做為人生最後一盤棋,還有比這更完美的結局嗎?”
林辰怔了怔,沉默了下來。
淨塵似乎感到什麽,身子忽然一震,整個人幾乎呆立住了。
燃苦大師看向林辰的目光越發意味深長,仿佛想通了什麽事情,淡淡笑道:“施主今日前來,是為了辭別吧。”
林辰點了點頭,默然無語。
“施主欲去,老衲不敢阻攔。隻是在施主離去之前,老衲有一句話,想跟施主說說。”
林辰正色端坐,道:“大師請說。”
燃苦大師盤膝坐在那個陳舊發黃的蒲團上,微笑道:“蓮心祖師說世間黑白對錯,隻在心中一念,老衲看來,這不過跟對弈擇色同樣的佛心道理。世事變遷,眾生輪回,人世與棋局,真的沒什麽差別。”
林辰沉吟片刻,問道:“莫非這便是大師跟小子下這一場的意義所在?”
燃苦大師目光一閃,搖了搖頭,微笑道:“施主慧根,又豈會不明老衲之意。”
林辰默然,良久站起,仰天呼吸,笑道:“在下一俗世男兒,注定要在人世這個苦海中爭渡沉浮,隻是無論是黑子,抑或白子,小子都不想去做。”
燃苦大師靜靜地看著他,眼中溫和不改。
“我要做那個下棋的人。”
林辰聲音微沉,鏗鏘有力。
燃苦大師微怔,片刻後大笑起來,似喜或悲,笑聲漸斂,最後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緩緩閉上眼睛,再無聲息。
林辰默默看著意態安詳靜靜安坐的老僧,緩緩躬身。
一旁的淨塵,隻覺此刻自己的心如被昨夜春雨寒濕一片,一直往下沉,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擱到大師鼻前,淚水終於止不住地溢出眼眶,放聲痛哭。
佛宗當代大德,天下第一佛門梵音寺主持方丈燃苦大師,於人間劫後餘生的第一年春,圓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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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