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回春,本是休養生息的季節,然而據羅陽城無數百姓所說,那一天羅浮山上忽爾天地動搖,威力極大,乃至方圓百裏之內都有感應,而一眼能望的是,在南方罕見晴朗的天空中,羅浮那頭明顯被一片沉鬱的烏雲所遮,如一片夜色降臨,很是詭異,然而就在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一道莊嚴佛光從天而降,繼續又有萬鈞雷霆砸下人間,百姓們無不心驚膽顫,不少人紛紛認為此天變異象乃是羅浮輝煌佛地有神佛降世,將行普渡蒼生之大無量功德,並對此堅信不疑,無數人日日上香,夜夜祈福,祈求神明庇佑。
這等流傳在凡夫俗子之間的臆測妄想,有識人士自是對此嗤之以鼻,不過如此天地巨變,本來就引人注目,如今發生於一向沉默的佛門內,再加上梵音寺本身在玄門正道中的地位,更引來了世人側目。
一時間天下流言紛紛,種種謠言,不一而足,都在猜測梵音寺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隻是梵音寺威名雖遠,卻素來低調,加之浩劫過後修行界大小事不斷,羅浮方麵無人出來說明,正道各方一時也隻能處於觀望的態度。
但這對南方那些新興門派來說,卻無疑是不可忽略的大事,他們占據南疆,本來就要仰羅浮這方巨擘鼻息而行事,而梵音寺一直對他們不聞不問,誰知道這事兒是不是梵音寺又有什麽無上法寶出世,或是哪個佛子修成大德神通破關而出所引起的天變?
雖說南疆本是無主之地,但就在羅浮這尊大佛眼皮底下移宗立派,哪個門派能不心頭發虛,怕就怕羅浮準備對他們來一次敲打,須知修行界宗門對於自家山門地盤的重視,可是跟俗世鄉土觀念一般,誰願意自家門前的地頭忽然被外人之人所占?
於是不過數日之間,暗潮洶湧的南疆之地上,開始聚集起了許多陌生麵孔,無數公開或隱匿的勢力,都明裏暗裏的試探著羅浮那片人間最輝煌的佛地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如今天下紛亂,群魔亂舞,梵音寺又向來以沉默態度麵對世人,故此羅浮山上一場動亂,竟無意中再度引發了天下大勢的波濤暗湧,風雲聚會。
在春雨停歇後的第一天,在無數人觀望中,羅浮一方終於有確鑿的消息傳回,而事態之大,幾乎令所有的人都震驚得目瞪口呆。
浩劫過後的第一年春,人間清淨佛地梵音寺落下了一場春雨,隨後絕世妖孽巫帝現身人前,以無上妖力引發了天崩,令羅浮群山盡裂,人世間最大的佛像垮塌,梵音寺四百八十寺被埋大半,當天梵鍾悲鳴,無數古刹就此化作廢墟,寺中僧人死傷慘重,羅浮千萬年下的基業,幾乎毀於一朝旦夕。
而更令人悲痛的是,梵音寺深受世間民眾敬仰的主持方丈燃苦大師,於浩劫中為保全正道血脈以及天下蒼生,開啟佛光大陣,早已耗盡了元氣,如今為徹底鎮壓巫妖,更是不惜枯萎精血,強行再啟大陣降魔,年老體衰的大師終究抵不過歲月的殘酷,壽元終盡,圓寂於梵音古殿之上,是夜舉寺上下慟哭,羅浮殘寺亂山之間唱響了一宿的大悲梵歌。
梵音寺連遇變故,心灰意冷關閉了小須彌山山門,梵音寺由燃難大師暫代住持方丈一位,於在山中視事。
以上是梵音寺對外的說法,想必修行界史書上也會這般描寫,大概也隻有當時大佛頭頂在場的人才會知道事情的真相。而現在的人世間,天下正道人士無不歌頌梵音寺的無量功德,讚頌燃苦大師舍身伏魔的大慈悲心腸,無數人為之悲痛流淚,無數人口誅痛斥巫妖的深重罪孽,其中南疆那些新興門派尤其為甚,一時間無數有關那位老人的傳奇在世間瘋傳,並且也會像其他傳說那般,一直流傳下去,為後人瞻仰。
玄門其他方麵,自妙真山大乘觀開始,天下所以的佛門為佛宗這位大德的辭世靜坐念禪七天七夜,以示悼念和悲痛。
東蜀天第一劍宗蜀山,特意萬劍朝南,以表對那位大師圓寂的尊重。
西方天昆侖仙宗,瓊華宮宮主洛天衣當著作客昆侖,正糾結於大荒蒼帝宮出世一事的各門各派人士麵前,向梵音寺致以真誠的悼文,以示對大師的尊敬。
因巫妖一役出盡了風頭,卻一直低調行事,甚少理會中土之事的冰嵐雲閣,亦罕見的表態,憐星殿主親率門眾於妙真山奠祭佛典上,為大師的辭世深感遺憾,以及對大師的慈悲心懷深表敬重,是夜冰魄龍皇劍悲吟不息。
有了三大正宗明確的表態,各方派別之間的爭鬥,也難得的平息了一回,似乎各方門派也不願在這個世人悲痛的時刻再添殺孽。
隻不知,其中到底多少真情,又有多少假意,白雲蒼狗,多少年後,又有誰人仍在為那段悲壯的故事落下眼淚?
修行界眾人的目光一時間都聚到梵音寺身上,卻沒有人留意到,一個孤單的身影,就在那位大師圓寂的同一天,負著一柄其貌不揚的蒼拙古劍,獨自走下了羅浮。
行走在山腳下的青石小道上,感覺著背後傳來那似熟悉的若有若無的冰涼氣息,那年輕男子有些惘然的情緒慢慢安定下來,他忽然駐住了腳步,轉身回望。
那片片亂山殘寺,這般遠遠看去,似乎頗有另一種悲壯禪意,曾經滿山綻放的桃花,落了滿地,恰逢清晨霧起,無數晨霧從深山中冒出來,整個羅浮變得白茫茫一片,整條山脈雲霧繚繞,山腰之下仿佛完全無法看到,將要消失了一般,從山腳直頭駐足遙望,梵音寺就像是變成了一座飄浮在雲端的世外淨土,無數寺影在霧中時隱時現,仿似佛國仙境,人世奇觀。
年輕男子望著遠處那模糊的春山景致,不知為何忽覺那種佛意似乎比起他第一次前來之時所感還要真切的多,透著股大寂滅的味道。
梵音寺對外宣告封山後,羅浮這處世間不可知之地,這才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遠離塵世之不可知之地。
男子怔怔出了會神,想著這段日子以來所發生的事,默然良久後,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飄然遠去,再也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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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
這一處在世人眼中神奇而神秘的仙家福地,無論世道再如何輪轉,千萬年下,依然如人間仙境一般佇立在蒼生麵前。
那一場浩劫所帶來的損失,似乎對這個天下第一劍宗仍不到傷根動骨的地步,隻是這一場大戰,蜀山身先士卒,弟子傷亡雖沒有首當其衝的梵音寺那般慘重,但也可謂元氣大傷,尤其令弟子掛牽的,便是至今蜀山第一人,忘塵峰首座燕驚塵攜妻絕跡人前,似乎有再也不問世事的意思,而驚神峰首座上官夕道人,在大戰中遭妖人暗算,身染重患,修為境界幾乎盡失,其他幾位首座也或多或少因傷而修為折損,要徹底恢複道行,怕且也須用上幾個年頭的閉關修煉。
畢竟首座之位不可久缺,如今驚神峰和忘塵峰的那一把紫檀木交椅,經過諸峰首座和掌門真人的商議,決定分別暫由上官夕的出師歸來大弟子葉劍秋,以及忘塵峰的燕若雪代為掌管,而這仿佛是一個趨勢一般,在蜀山中諸峰派係裏,年輕一代展露風采的機會越來越多,如大衍峰的寧歸邪、冰月峰的陸雨晴、離歌峰的林煊,焚閻峰的聶陽等各脈年輕翹楚,都在他們師長有意的安排下做著越來越多的事情,這其中意味什麽,各脈弟子心領神會,一時間人情圈子、師徒情分,同門之誼,各大小圈子,處處皆有,涇渭分明。
而長門之內,因為後繼無人,而且這些年來,玄霄子真人漸漸不問俗世,蜀山日常瑣事依舊由焚閻峰首座聶慕楓道人代為處理,如此一來,那位本來就掌管蜀山刑法的聶首座,可算是大權在握,也正因為如此,焚閻峰的弟子,這些日子來心情都算是不錯的,似乎六脈會武以來所受的鬱悶一掃而光,雖不敢說吐氣揚眉,但昂首挺胸那也是常有的,有人開心,自然便有人不開心,隻是接到門人的委屈反映,各脈首座諸如滄月大師,淩楓道人等人念著蜀山值此恢複元氣之時,也不好再生什麽內鬥事端,隻睜眼閉眼,安撫弟子們稍安勿躁,暫且忍讓,而聶慕楓自也知眾怒難犯的道理,加強對門下弟子的約束,一時間蜀山倒也風平浪靜。
而對蜀山弟子來說,梵音寺主持大師逝世一事,固然是玄門中的大事,隻是那等神人活佛的事,似乎離他們甚是遙遠,因為從來仰望,所以也沒什麽多大的感覺,但是對蜀山那位老人來說,卻是罕有的傷懷。
蜀山青雲大殿。
柔和的陽光照著巍峨的殿堂,顯得莊嚴而神秘。大殿裏依然顯得陰暗清幽,那些長明燈火和點點香燭的微光,依舊寂寞地燃燒著。
而今日青雲大殿的氣氛似乎又顯得有些異樣。
在那重重發黃的帷幔後,一位身著墨紫道袍,須發皆白,端得鶴骨仙風的老道人,緩緩地走到後殿南麵的窗邊,目眺遠方。
而他身後的一張簡陋的小木桌上,正停放著一壺清酒,以及幾隻杯盞,其中一隻酒杯上,微亮的酒水仍在微微蕩漾著。
後殿的陰影深處,有兩道目光,靜靜地凝望著窗前的老人背影。半晌,有個人,慢慢走了出來。
正是大衍峰首座寧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