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身後的動靜,那個老道人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他負手立於窗前,靜靜向遠凝望,看外麵那雲濤滾滾濤生濤滅,千山萬壑隱現人間,目光平靜而從容,有風自窗外吹來,拂動著他的衣袂,吹起了那絲絲霜白的鬢發,陽光照到他背影之上,無形中仿佛有些耀眼。
寧遠世看了窗前的人一眼,目光隨後落到了麵前的小木桌上,看到那清酒小杯,怔了一下,似乎也微微吃了一驚,蜀山清規嚴明,他們這些首座長老平時對門下禁酒之事雖然睜眼閉眼,但修行到他們這個境界,心誌之堅,道行之深,自身多半不會貪婪這些杯中之物的,他早已忘記了到底有多少年沒有再見過這個在蜀山至高無上的掌門師兄飲酒了。
寧遠世沉默了片刻,慢慢走了過去,走到那小木桌跟前,自顧翻起了一個小杯,斟了一小杯,舉杯輕酌,閉上眼睛細細品味了片刻,忽然睜開眼,低聲淺吟道:“笑問何人共與醉,劍指河山萬裏天,不愧是蜀山封存多年的古釀仙飲,掌門師兄,好久沒有見到你小酌了。”
“是啊,好久了,我也快忘記這杯中物的滋味了,今日師弟就陪師兄小酌一杯吧。”
老道人聽到寧遠世的話,似乎終於有了一絲反應,隻聽他微微歎了一聲,身子動了動,慢慢轉過身來,那一刻殿中分明無風,然而窗外天地山峰卻忽地一震,雲海生濤,卷起無窮波浪,重重疊疊擴張開去,老人站在沒有任何的微塵的陽光光線中,墨紫道袍無聲微動,自有一股出塵臨雲,睥睨眾生的氣勢,那一瞬間,寧遠世眼睛瞳孔猛然一縮,任是他之道行放眼天下也是一等一的人物,竟也生出了不敢直視這位老人的敬畏之心。
寧遠世沉默了片刻,拿起那酒壺,往老道人那隻半滿的小杯中又添了些許酒水,隨後又把自己的酒杯注滿,方道:“師兄,請。”
老道人微微點頭,緩步走了過來,在他那隻蒼老的手掌剛剛端起酒杯的時候,忽然頓了一下,笑道:“為老故人再置一杯吧,那家夥雖然是出家人,但既然已去,這破不破戒也沒所謂了。”
寧遠世怔了怔,卻很快反應過來,以他在蜀山中的地位,以及將近八百年的道行,在玄門之人眼中早是德高望重的前輩高人,自是知道掌門師兄那位老故人是誰,而羅浮佛門梵音寺一事近日傳的紛紛揚揚,他們兩人何等身份,玄門裏任何風吹草動自然逃不過他們的耳目,雖沒有親眼所見,但要真想知一件事,卻是遠比旁人更快更清楚。
“是。”寧遠世低聲應了一下,又翻起了一隻小杯,慢慢注滿酒水,移到南麵的座位上,手指在桌麵上輕輕點了幾下,就如那裏真的坐了一個人似的。
老道人笑了笑,坐了下來,蒼老臉上閃過一絲醉態,他舉起麵前的小杯轉弄了一下,注視著那碧綠水麵倒影片刻,隨後一口飲盡,長長出了口氣,撫掌歎道:“仗劍紅塵已是癲,有酒平步上青天,果然痛快,難怪蜀山第三代先輩司徒長老會對這此癡迷不已。”
說著,他又端起了身旁空座上的酒杯,向南麵舉了舉,然後輕灑在地上,低歎道:“這杯酒,就當是我這個老朋友為你送行吧。”
寧遠世默默地看著老道人緩慢的動作,那隻舉杯奠酒的蒼老手掌,看去平穩,可有那麽一個瞬間卻分明在微微顫抖。
寧遠世心中輕歎一聲,沉默了片刻,道:“掌門師兄,相信梵音寺封山的事情你也知曉,這個我就不多說了。”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又道:“我昨夜接到消息,門下幾個弟子已經趕到了昆侖,把西方天那邊的情況大致傳了回來,眼下正道各方為那蒼帝宮一事雲集昆侖,就等我們蜀山的到來,我已經跟聶師弟幾個交代好山中事宜,即日便率眾啟程。”
老道人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什麽,微一沉吟,歎了口氣,道:“也罷,這次老道也出山吧。”
寧遠世身子一震,露出愕然之色,連聲道:“掌門師兄,這……這如何使得?”
須知玄霄子真人雖然多年未曾出山,但威名猶存,誰都知道,過往這位蜀山掌門,玄門領袖,一旦出山便是人間將亂,同時亦是左右天下風雲大勢的時刻,如今修行界雖亂,卻也遠遠未到那個時候,這如何不讓寧遠世吃驚?
老道輕輕揮手,轉而笑道:“如何使不得,我一個將行就木的老家夥,都快要忘記蜀山以外的風光了,再不去看看,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寧遠世苦笑一聲,心想這位掌門師兄倒是說得輕鬆,可要是讓昆侖上正道各方的人知道,那真不知會引起如何大的動蕩,光是一個佛門大師的逝世,玄門的局勢在不知不覺可謂是瞬息萬變,梵音寺的封山,別看各方各派紛紛表示沉重悲慟,可實際上不知有多少暗潮洶湧,四大正宗一直以來好不容易維係著的平靜局麵在梵音寺對外宣告封山的那一刻徹底打破了,少了羅浮佛門正宗的製衡,處於中土南方的門派,尤其是現在南疆上鬧得不可交加的那些新興修真門閥,想必誰都想在這個時候跳出來趁機壯大擴張,恨不得天下大勢越亂越好,這樣才沒有人有空理會他們,這是稍有那麽點見識的人都能想到的事情,眼前這個至高無上的正道真人又豈會不知道?
掌門師兄他這時候決定出山,可有什麽打算?莫非想借此把玄門這些憂患一舉解決?
寧遠世幾乎在一瞬間想到了許多,若有所思地撫了撫長須,默然不語
似乎看出了這位師弟的心思,老道人有些失笑,搖頭道:“昨日我又去看了看上官師弟的傷勢,仍沒想到好的辦法,不過我倒是記得昆侖似乎有一味專治這種氣海雪崩的靈藥,這次老道出山,就是想為師弟他求的這味靈藥。”
寧遠世一時啞然,顯然他想的再多,也沒有想到老道這個決定,隻是為了這個簡單的理由,回過神來,這位從來離群索世的大衍峰首座心中忽然有些感動,他抬起頭來,看著老道,低聲道:“師兄重情重義,小弟深感佩服,但這事還是交給小弟去辦吧,我就是拉下這張老臉,也不會叫師兄失望的。”
老道笑了笑,搖頭道:“隻怕就是師弟你出麵,這事也是沒有辦法的。”
寧遠世一怔,仿佛也微微吃了一驚,皺眉道:“我蜀山跟昆侖這些年雖然有些矛盾,但昆侖也不至於為一味靈藥拒我蜀山於門外吧?這事何至於勞駕到師兄你親自出馬?”
玄霄子真人緩緩搖頭,也不知想到什麽,臉色忽然有些凝重,歎息道:“這藥可不是一般的靈藥,師弟可聽過「天仙碧玉丹」?”
寧遠世皺了皺眉,忽然想到什麽,心中一驚,道:“莫非這靈藥,便是上一任昆侖掌教太虛真人特意上蓬萊向藥王求取的那枚仙丹?相傳這仙丹專治一切內傷,不僅可以讓人枯木逢春,還有莫大的妙用,服下這丹藥的人,無論是再怎樣高低的修為,少說也能延長一二百年的壽命?”
玄霄子真人點了點頭,道:“道陽師尊跟太虛真人交情深厚,我也是當年聽師父偶然提起過這仙丹的事,太虛真人當時那等修為境界的人,想必那仙丹不是為自身所求,但似乎最後不知出於什麽原因,這天仙碧玉丹並沒有用上,而是作為昆侖的至寶之一流傳了下來,如今多年過去,到底有沒有這仙丹,也是未知之數。”
寧遠世默然,自上古年間後,煉丹之道失傳,當世煉丹人之稀少,世人皆知,這枚仙丹的珍貴之處,也不想而知,像蜀山這樣的名門大派,雖然也不缺自己的煉丹師,但那也是煉製一些尋常丹藥傷藥,要煉製天仙碧玉丹這等真正的仙丹妙藥,那可是妄想之事,要知道,人之壽命受限於天,若是傳聞據實,那「天仙碧玉丹」的效用,就是玄霄子這等歲數境界幾乎再難寸進的大修行人,也能再向天奪一二百年的人壽,那是什麽概念?他可不認為昆侖會看他寧某人的麵子就把這麽一枚稀世仙丹送出去,就是真的同意,這等人情,以及蜀山要付出的代價,也不是他所能隨便擔待的。
老道看著寧遠世深思的模樣,拿起那隻小酒壺把兩人的小杯都滿上,笑道:“別想太多了,盡人事聽天命,生死之事,乃我等修行人必須看穿之事,若是有這樣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