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雯兒出來的時候,隻覺豎在天子身後那副十二折翹金壓翠的長春屏風後亦有人跟著她出來了。
因了上回朝覲時的教訓,此番,她也有意無意的飄向禦座後方的屏風。
那一年的百蝶穿花換做了今歲的翹金壓翠,更加富麗堂皇,隻是十三公主已經不在了。
轉過視線,亦不覺有任何如芒在背之感,不過或許是因為對麵的交纏已經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
而待她來到園中,看著雪樹銀花,雕欄玉砌,感受風夾著冰粒撲打在臉上,再鑽進脖子,便全然忘了方才的異樣。
跟出來的小宮女見她打了個哆嗦,急忙告罪,便小跑回去尋披風了。
她倒樂得清靜,環顧四下冰封,心情也跟著漸漸平靜下來。
她努力繞開那刺眼的一幕,揣測千羽墨的用意。
的確,他一向是要展現自己的昏庸無道的,可如今做此姿態是不是有些不合時宜?十三公主一直沒有得到他的寵幸,二人關係僵硬,以至於要鬧和離,如今人又死了,就算再沒有感情,應有的禮儀還是要做到的,哪怕是表麵的尊重,畢竟天子和各諸侯國主都看著呢,可是他……
香豔的一幕再一次躍然眼前,心口猛的一跳。
她深呼吸,不禁暗罵……千羽墨,你這是作死的節奏嗎?
憤懣難平,可是她,又有什麽理由憤怒?他們已經……
雪花飄飄,落入眼中,落在唇畔。
或許是她多慮了,他那個人,一向是運籌帷幄足智多謀的,這般挑釁,怕是已有了對策吧,亦或許,這不過是他對策中的一環,她又何必擔憂呢?而且,不是早就聽說他夜夜笙歌,而淑妃再次寵冠後宮,她又有什麽可意外呢?方才,當是真情表露吧。
的確,一路隨行,侍奉左右……
不由想起當年他帶自己來涼閾,路上的細心體貼,相依相偎,如今,這等關切終於給了該給的人……
她對自己笑了兩聲,然而任是風,也聽出了笑聲中的落寞。
待眼底熱燙漸漸被雪花浸潤,她方抬了頭,仔細打量這個園子。
居然沒有梅花……
記得在無涯的宮中,瓊華苑的梅花開得最好,那個冬天,他抱著她在梅樹下旋轉。
雪花在飄,梅花在怒放,紅白相映,交織成最美麗的畫卷……
“洛掌櫃,別來無恙……”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如同陳年佳釀斟入玉盞,無論是氣味還是聲響,皆傲慢而香醇。
洛雯兒轉了頭,但見冰天雪地中不知何時立了個女子,一襲厚實的雪狐鑲邊青紅染金舍利皮鶴氅,狐毛尖端呈現銀灰的冰冷,在風中成片的抖動,仿若麥浪輕拂,仿佛漣漪微蕩。
她端端的立在那,兜著風帽,又有雪花迷眼,以至於洛雯兒根本認不出她是誰,但這聲音分明又是極耳熟的。
關鍵是……
自己已經易了容,而軒轅尚的手法較千羽墨不遑多讓,方才,怕是連千羽墨都沒認出她,更何況是他人?
可是這個人,分明是極熟悉她的,不僅認出了她,還知曉她的身份。
那麽,此人是誰?
而且,這個人來到此處,毫不避諱的揭穿了她,到底做的是什麽打算?
這個人,會不會就是隱在屏風後,跟隨她來到這裏的人?
耳聽得那人輕聲一笑……
這笑聲……
她立即心頭一跳。
那人移動步子,款款向她走來。
即便鶴氅厚重,亦難掩曼妙身姿,婀娜步態,更何況,是一定要將所有優勢展現出來,讓所有男人動情,讓所有女人嫉妒?
洛雯兒便定在原地,等著她走來。
她一步三搖,仿佛遊花逛景,然而洛雯兒深知,她不過是在揣測,在思量,在謀求屬於自己的最大利益。
想不到,失蹤了三年的人竟是藏在天子皇宮,難怪那些人遍尋不著。
想不到,自己此行竟有如此收獲。
可是這收獲,與己何幹?
而且此人出現在這裏,怕不是因了那個魅惑之人,早年她不就說了嗎?但凡有他的地方,她便在。隻是如今,她沒有了雪陵國,要拿什麽做陪嫁呢?
思及當年情景,不覺反胃,當即轉了身……
“怎麽,舊友重逢,一句話不說就要走嗎?”
那個聲音重又響起。即便已是一無所有,依舊帶著得天獨厚的優越與倨傲。
“我與你有什麽好說的?”洛雯兒斜睨了她一眼:“甘夫人?還是雪陵國主?亦或是……雪陵公主?”
她的語氣不無嘲諷:“但不管您是哪種身份,若想尋人聊天,便是找錯人了!”
“哦,若是聊無涯國主千羽墨,也是找錯人了嗎?”
洛雯兒腳下一滯,幾乎就要轉過頭來,然而她捏緊了拳,不動聲色。
“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呢?你心裏想的,我都明白……”
一隻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
大約是因為有了手爐的嗬護,帶著暖和的溫度,然而沁入肌膚,便是滑膩的涼,如毒蛇,如跗骨之蛆。
可是她沒有躲開,因為她實在太想知道那人的消息,太想知道南宮綰到底有什麽陰謀。但凡有關於他的,她都想知道。
“我真是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南宮綰的語氣有些感慨,似是在回憶曾有的風光歲月:“我幾乎要把你忘了呢……”
這句便是言不由衷了,洛雯兒冷笑。
“不過你既是來了,我就明白了……”
上下打量她,目光停在她被裙擺遮住的右腳上:“雪陵的雪域斷續膏不錯吧?”
不提則好,她這般一講,洛雯兒頓時再次想起那個寒冷的初春之夜,繆香殿內燈光昏暗,氣氛曖昧,這個女人將雪域斷續膏夾在高聳的雙峰間,無限妖嬈的蹭著千羽墨的手臂:“能讓她開心的東西就在這,你親手來拿啊……”
“能讓他開心的東西,我知道。你,難道就不想知道嗎?”
當年勾引的聲氣如今軟軟的落在她耳畔,帶著幽香的氣息輕輕撩動她耳上的絨毛。她仿佛成了千羽墨,在身中春藥的情況下忍受這種勾魂誘惑。
心裏忽然泛起難言的滋味,如海水一寸寸浸入傷口。
“不僅能令他開心,還能解他如今的危困……”
什麽?
洛雯兒長睫一顫,立即轉過頭。
如是,如此清晰如此近距離的看到了南宮綰。
依舊是當年的美豔,依舊是當年的妖嬈,依舊是風情萬種,但是……滄桑。
厚重的胭脂掩蓋不了麵色的灰暗,一個細微的表情都會牽起眼角的紋路。
甘露萱,曾經的天朝第一美人,老了……
也難怪,不僅是因為時間,還有……一個人被從高高的位子上丟下,不僅要東躲西藏,還要伺機複仇,卻時不我與,又如何不會憔悴?
大概是因為被人瞧見了窘迫,南宮綰麵上有一瞬間的懊惱,可不知又想起了什麽,眸子一亮,唇角旋即一彎。
洛雯兒立即提起警醒
南宮綰這等人物,既然不顧危險的暴露在自己麵前,定是有所圖謀,而她,自認不是這種人的對手。於是,眼尾的餘光掃著四圍,又不動聲色的後退一步。
然而南宮綰就勢逼上前來,鼻尖幾乎要貼到她的臉上,紅唇輕啟,芝蘭般的香氣就落在她的鼻端:“你,難道就不想知道嗎?”
洛雯兒忽的記起,她方才說過,有什麽法子能解千羽墨的危困……
見她眸子忽凝,南宮綰嫣然一笑:“如是,也便算還了你騙去我雪陵聖藥的情了……”
洛雯兒眉心一蹙:“據我所知,南宮綰已經被逐出雪陵,更有人說,她已經死了,所以雪陵和她再無關係,夫人這般講,似乎有些不太妥當,而且……”
定定的望住她,眸中難言厭惡:“雪域斷續膏可是夫人自己送上的!”
“哈哈……”南宮綰忽然大笑起來:“雪陵和我再無瓜葛?哈哈……想得倒美,過了今日,我倒要看看,雪陵到底同誰再無瓜葛?!”
洛雯兒不想看她發瘋,轉身欲走,她的聲音便在身後慢慢響起:“不想知道解除千羽墨危難的法子了嗎?或者……”
聲音輕緩,但足以震落枝間積雪:“不想知道,十三公主究竟為誰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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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仙殿,觥籌交錯,一派奢靡。
千羽墨頻頻盯向殿門,轉動酒盅的指越來越緊,酒盅開始發出輕微裂響。
軒轅尚看了他一眼,說不出是生氣還是同情,然而更多的,是對那個久久不歸的人的擔心。
隨同洛雯兒出去的小宮女倒是回來了,說她停在福昕園,然後便捧了披風急急趕出去。
他稍稍放了心,可是這會,他實在坐不住了。
怎奈他剛剛身子一動,殿中人忽然安靜下來。
他如有所感的循著眾人的目光望過去,忽然寬肩一震,渾身僵硬。
九級玉階上,站著一個人。
不同於殿中女子為了展示身段而打扮得輕薄,她穿著煙水色月華錦衫,領子扣得嚴實,隻露出中衣的一道小白邊,下係撒花芙蓉緞長裙。那花都是小雛菊,上疏下密,行動間,仿佛將春天開遍。
說起來,這是套很簡單的宮裝,然而相比於平日,對她而言已算隆重,可是穿在她身上,是那麽的妥帖而曼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