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女長嬴

第十六章 晚飯

衛煥是當真勞累了,他離家近月,好容易回來,晚飯都沒叫團聚,隻與宋老夫人匆匆用了些便罷,讓各房不要打擾。

大房這邊,因為衛鄭鴻體弱,專門住一個院子裏靜養,一個月才和妻子兒女見上一麵,平常都是宋夫人領著長女次子用飯的,雖然如今大房裏住了個宋在水,但宋在水是在帝都和江南長大的,口味與衛家人不大一樣。宋在水從江南回帝都,宋家老夫人心疼她,特意把她用習慣的廚子派了來,鳴瑟居後正好有個小廚房,所以住久了就隻偶爾過來一起用。

像今日宋在水就沒來,宋夫人疼愛子女,用飯時規矩就不很嚴格,任憑子女邊用飯邊說著閑話。

席上,衛長嬴就問衛長風:“今兒個祖父考你功課怎麽樣?”

“祖父說我之前的功課都學的很好了,從明日可以讓先生教以新課。”衛長風平靜的道,衛長嬴是公認的頑劣,衛長風卻以讓長輩省心出名。但實際上姐弟兩個在有些地方其實也很像的,比如刻苦。衛長嬴拿練好武功、打敗丈夫當出路,在習武上端得是能吃苦,從五歲起,寒暑無斷、風雨無阻。而衛長風則打小被宋老夫人和宋夫人教導,要以衛氏興衰為己任,亦是自幼勤學苦讀不輟,他天賦也好,既然肯用功,就沒有學不好的道理。

學業好的人麽哪裏會怕考查?是巴不得天天被考問才好。

衛長嬴奇道:“那高川呢?讓質皎族叔教了你新課再去給他講舊課?族叔怕是不喜罷?”

鳳州衛氏自矜文風昌盛,大魏一朝一直代代出鴻儒,教導衛氏子弟當然不會從族外聘人。現在給衛長風和衛高川為師的是衛氏一個遠支子弟,論輩份是衛鄭鴻一輩,這人名師古,字永世,以書房質皎齋為號,學問之好,是海內聞名的,皆尊稱一聲質皎齋主。

所以衛長嬴等人私下裏呼為質皎族叔——畢竟衛家繁衍數百年,子弟眾多,按著支和房,每個人都有若幹不同的排行和叫法,索性呼其號更簡單清楚。

“四哥有篇賦文沒背出來,被祖父罰了抄寫百遍。”問到衛高川,衛長風卻是猶豫了一下才道,“祖父的意思是讓四哥先自行溫書,有不懂的再去問先生,讓先生先給我講新課。”

宋夫人聽著兒女的話,麵上就有不以為然之色,道:“真是難為你們三嬸一片苦心,成日裏在你們祖母跟前伺候討好的,才叫你們祖母許了三房裏這庶長子得你們祖父親自指點。未想到這東西如此不爭氣,長風你可不能學他。”又道,“索性你們祖父讓衛永世先給你上新課,不然耽擱了你,我可要去和你們三嬸說話的。”

她就這麽一個兒子能指望,若是為了照顧衛高川的進度耽擱了衛長風,宋夫人哪兒肯罷休?而且宋夫人為人強勢,衛高川那唯唯諾諾的模樣她實在看不上眼。

衛長風卻正色道:“母親,我看四哥也不是故意不肯學好,他是實在記不住。我聽他身邊的人說,今兒他在祖父跟前背不出來的那篇賦文,是從十日前就開始早晚背誦的,奈何就是記不住。所以也不能說四哥不好,恐怕是天賦的緣故,這卻沒得奈何的,到底不能怨四哥。”

這話要是旁人來說,宋夫人早就拍案大怒了。就是宋老夫人說,宋夫人也多多少少也帶出些不悅來,可如今開這個口的是她的親生愛子,所以宋夫人根本就沒把衛長風的反駁放在心上,反而欣然道:“我兒友愛兄弟,襟懷曠達,他日必成大器!”

施嬤嬤等人早就見怪不怪,連背過身去竊笑都懶得為之了。倒是衛長風自覺對母親太過無禮,又歉意道:“母親操持家中上下,不知四哥功課遲緩並非因為不用心,也是難免,是兒子說話太急了,還望母親饒恕。”

宋夫人聞言,對兒子就更滿意了:“我的兒,為娘怎麽舍得怪你?何況為娘方才也是冤枉了高川,傳了出去,沒的叫那孩子傷心,虧得我兒告訴。”

衛長嬴不耐煩聽衛高川的事情,就插話道:“祖父和你們說到燎城不曾?”

衛長風訝道:“當然沒有。祖父本就疲憊得很了,考過我們功課,就讓我們告退,進內去休憩了……大姐你問這個做什麽?”

“燎城北望東胡,該不會是戎人犯到鳳州了罷?”衛長嬴既然好武,兵法也偶爾讀過兩本,雖然是走馬觀花、半懂不懂,然淺顯的一些倒也明白,立刻從燎城急報四個字上想多了,道,“不然祖父怎麽會這麽急急歸來,連鳳歧山那起子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匪徒都沒趕盡殺絕?鳳歧山離咱們州城多近啊!”

宋夫人最恨女兒關心這些軍政之事,認為是不務正業的表現,就輕斥道:“東胡是劉氏的桑梓地,如今劉家都沒傳來什麽不好的消息,戎人哪兒有那麽容易透過東胡進到咱們鳳州?”

又說女兒,“何況戎人犯沒犯到鳳州那都有你祖父、叔父操心,關你個女孩子家什麽事兒?你有這點功夫還不如好好去學點女紅針線!”

衛長嬴對這種話左耳進右耳出早就習以為常,道:“我這也是擔心祖父與叔父啊!何況戎人打從劉家駐防的間隙溜到鳳州來也不是沒有前例,我聽說我出生前那會,就有一次是這樣的。雖然那次溜過來的二百戎人最後皆被堵在鳳州東北重鎮信城,最後無一人生還,但被圍到信城之前,從渡過怒川起一路的燒殺搶掠,也是殺得鳳州北部好幾鎮荒無人煙,單是京觀【注1】都築了好幾座。那一次燎城還守住了呢!”

宋夫人瞪眼道:“那麽你在這兒嘀咕這些有用嗎?你能排兵布陣還是上陣殺敵?”又立刻覺得對女兒太凶了,遂放緩了語氣道,“這樣的重鎮安危可不是小事!你想一想,若你這番推測傳了出去,不拘是真是假,鳳州知道戎人來犯,焉能不嘩然?到時候人心浮動必出亂子的,你以為是能隨口說笑的事情嗎?”

“……我就在這兒說說。”衛長嬴一想也對,尷尬的認錯道,“倒沒想到傳出去會叫庶民驚恐,母親提醒得極是,那我不說了。”

她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道,“母親,表姐不想回帝都去做太子妃,如今這消息若是屬實,是否可以借此讓表姐在咱們家再留一留?”

宋夫人聞言皺眉,道:“這孩子!”

雖然是這麽說,但極為擅長揣摩母親真正情緒的衛長嬴卻聽出宋夫人也沒有逼著宋在水立刻回帝都的意思,就大力勸說:“母親不如寫信與舅父,就說燎城告急,疑是戎人進犯。而從鳳州州城到帝都,即使快馬也要兩日才能脫離鳳州境內的,這路程還是一路往北,表姐可騎不得馬,乘坐馬車那就更慢了——這眼節骨上,萬一出點兒事情,咱們家如何擔當得起?舅父也未必能夠放心,這樣多半就會答應讓表姐緩歸帝都了。”

宋夫人歎道:“總這麽拖著也不成啊!再說萬一燎城不是戎人進犯呢?這謊報軍情怎麽成?你舅父雖然不是大司空,卻也不難問出真正的軍情,別到時候叫他更加惱了,不能拿你怎麽樣,發作到你表姐身上去。”

“其實我就是怪了,要論富貴,咱們這六閥底蘊比大魏皇室還深厚呢!宮裏沒有的東西,咱們這些人家卻未必沒有。”衛長嬴撇了撇嘴角,道,“而且舅父也不是一心一意攀附富貴的人罷?怎麽一定要迫著表姐去嫁太子?當今這太子殿下可不是什麽良配。我聽表姐說,如今東宮內寵頗多,連皇孫都有四五個了。表姐嫁過去,即使人前為風光的太子妃,然而她宋家本宗嫡出小姐的身份也不是不風光啊!這又是何苦來哉?”

聲音一低,“而且我聽說,如今皇後娘娘的地位似不太穩當了,太子殿下是因其母得寵獲立的,一旦皇後娘娘被廢棄,恐怕太子殿下和之前幾位廢太子一樣……到那時候,表姐……”

宋夫人聞之色變,道:“不要多說了!”

衛長嬴糾纏道:“那舅父為何一定要表姐去做這勞什子的太子妃啊?”

“你舅父向來重諾。”宋夫人皺著眉,臉上閃過一絲陰霾,道,“好了好了,我會與他寫信,說明在水不想嫁入東宮之事……你不要鬧了!”

衛長嬴狐疑的問:“那舅父會答應麽?表姐是寫過好幾回信了。”

宋夫人心煩意亂道:“我怎的知道?如今我還沒去信呢!但在水總是晚輩,又是女兒,我卻是你舅父的妹妹,我的話你們舅父總歸會聽一聽的。”

她顯然不想過多的談這事下去,一推杯盞,就叫人上茶來。

用過飯後,衛長嬴回了銜霜庭,才進去就看到朱實幾個小使女嘻嘻哈哈的湊在階下,圍成了圈,一起剝著什麽東西,一向督促使女嚴格的賀氏站在回廊上看著,也是笑吟吟的不以為意。她好奇的問:“在弄什麽?”

“哎呀,大小姐回來了!”眾人聞聲,忙都丟了手裏的東西,把手在帕子上略擦了一把,上來見禮。

賀氏迎下台階來,和藹的道:“大小姐今兒個回來的早了些?消食的酸梅湯如今還沒涼透。”

“不打緊,我這會也不渴。”衛長嬴指了指廊下的幾個小筐,這會天色將暮未暮,衛家雖然富貴,但也崇尚節約,主人既然不在,這時候還沒掌燈,又隔了幾步,看不清楚筐子裏的東西,問道,“是什麽?怎麽這許多人湊在了一起?”

賀氏道:“朱實和朱軒方才得空,跑到園子裏去玩水。結果摘了一大捧野菱角【注2】回來,拿裙子兜著,把好好的兩條新做的藕絲裙都染了顏色了,這兩個小蹄子倒是忘性大,才哭了幾下鼻子,這會又邀了大家一起來剝了吃。”

衛長嬴道:“園子裏摘的?我倒沒留意過,野菱角與紅菱一樣嗎?”

“自是不一樣的,要論果實肥美還是數紅菱。”賀氏道,“這野菱角方才朱實掐了一個與婢子,她特意挑了半晌,最大的一個也不到紅菱的三分之二。味道麽,清甜爽口,掐的時候不仔細沾了些果殼的汁液,還泛著澀苦,不似紅菱生時甜脆、熟了軟糯。用來吃個新鮮罷了。”

衛長嬴來了興趣:“也給我幾個。”

朱實笑著應了,跑回廊上取了一隻藍地折枝杏花海碗來,道:“大小姐回來的巧,婢子們才剝了大半碗出來,還沒趕上吃呢,如今正好都孝敬了大小姐。”

賀氏聞言,啐道:“這眼皮子淺的!生怕大小姐不記得你們的孝敬?還要專程提一提——你們都是伺候大小姐的人,就是給大小姐剝上十碗八碗那也是應該的。”

賀氏雖然出言教訓,但實際上是賀氏親侄女的朱實並不怕她,這小使女一吐舌頭,脆生生的笑道:“姑姑好凶,婢子哪兒是和大小姐表功呢?這不是說大小姐有口福麽?”

賀氏教訓朱實時,衛長嬴已經拈了一顆菱肉吃了,點頭道:“是清甜,與紅菱不一樣。”

綠房就建議:“既然園子裏有,那往後每日給大小姐備上一碗?”

“就這樣!”衛長嬴指了指朱實手裏的碗,“拿進去,一會閑下來正好搭嘴。”

“婢子去拿井水浸上,不然這天怕是要幹癟下去的。”朱實忙道。

衛長嬴滿意的點了點頭:“你們剝了這麽半晌倒是便宜了我,也不能叫你們空歡喜一場,明兒個叫廚房照我吃的點心給你們一人一份。”

眾人都笑著謝了,簇擁著衛長嬴進屋去。

【注1】京觀:古代為了炫耀武功、震懾敵人,展示自己的凶殘之處,把敵人的屍首和土一起建成金字塔的形狀放在路邊啊城門什麽的顯眼地方。我記得好幾年前也看過另種說法是專拿首級來搭的,一顆顆人頭堆砌成塔,灰常的魔教風範!咳,大家自己想象一下吧。

【注2】野菱角:不知道的自己度度吧,賣相不好,往往隻有一節手指那麽大,但我一直覺得比紅菱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