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曆1895年1月25日,農曆乙未年大年初一。
榮城灣,龍睡澳,落鳳崗村。
清晨6:00,東方的海麵上,淡淡的晨霧中,投射出朦朧的晨光,把這個海濱村落照成了一個淡淡的剪影,如同一幅水墨畫。
小漁村寂靜無聲,早在半個月前,榮城灣沿岸所有村莊都已經人去屋空。就連看門的狗,也跟著主人們逃到濟南或者更遠的內地。
事實上,不管是朝廷還是當地官員,都沒有向沿海居民發出過戰爭警報,也沒有組織居民疏散。
隻不過,大清國的百姓從小道消息,以及,海岸上日益增多的清兵們,嗅到戰爭的氣息,並做出決斷。
這些小道消息被官方斥為謠言。而大清國的百姓對這些所謂的謠言深信不疑。
這是大清國百姓維持生存的基本技能,在這個信息傳遞嚴重不發達的國度,原本有限的信息,又遭到朝廷的刻意隱瞞,能夠傳遞到百姓耳朵裏的信息,基本上為零。
好在,百姓有自己的判斷局勢的方式——被官方宣布的謠言,一般都是事實。千百年來,這種方式被證明是行之有效的。
落鳳崗村位於龍睡澳海灣內,周圍地勢平坦,海麵風平浪靜,它的不遠處,就是成山角燈台,燈台上設有燈塔,為來往船隻導航。
清軍泰靖左營哨長王士珍被一泡尿憋醒了,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走出了地堡,迎麵一陣刺骨的寒風,激得他一個哆嗦。
天色蒙蒙亮,海麵上飄著薄霧,天空中纖雲密布,這鬼天氣,看來又要下雪了。
王士珍是直隸正定人,原本家境殷實,他的曾祖父是當地的名醫,祖父是個行醫的秀才,在當地頗受尊敬。然而,王士珍的父親和伯父早逝,王家家境逐漸敗落。王士珍9歲時入私塾攻讀詩書,光緒二年(1876年),15歲的王士珍,被當時的正定鎮台葉誌超看中,收在屬下當勤務兵。
王士珍聰明好學,很快就得到了葉誌超的賞識,光緒十一年,葉誌超推薦王士珍入天津武備學堂,在炮兵科學習3年,畢業後回到葉誌超的部隊,任炮隊教習。
清日戰爭爆發前,王士珍隨葉誌超來到朝鮮,駐軍牙山,日軍混成旅團進攻牙山,葉誌超不戰而退,王士珍跟隨葉誌超逃到了平壤。
在平壤,王士珍所在部隊駐守大西門至七星門陣地,戰鬥中,王士珍親自操炮,與日軍鏖戰,左手無名指被日軍炮火炸掉,額頭上被彈片劃傷,差點丟了性命。
沒過多久,葉誌超下令放棄平壤,全軍突圍,清軍全線潰敗,王士珍所在炮隊丟棄大炮,向鴨綠江狂奔,一路上忍饑挨餓,在逃到一個小村莊的時候,官兵們在一戶農家的柴堆下發現了兩口大缸,裏麵裝著麥粉,官兵們狼吞虎咽,把兩口大缸的麥粉吃了個幹幹淨淨,大家吃完後,怕被日本人追上,撒腿就跑。
王士珍獨自落在最後,把五兩銀子放進大缸裏,又把大缸封好,蓋上柴草,這才追趕隊伍。
逃過鴨綠江後,葉誌超被朝廷撤職拿辦。王士珍所在炮隊,則並入聶士成所部武毅軍,前往遼東作戰。
清軍在遼東節節敗北,從金州一直退到了海城,而日軍則是步步緊逼。就在這個時候,日軍進攻山東的態勢越來越明顯,而朝廷迫於日軍的壓力,把主力都布置在了遼東,山東兵力極為空虛。
負責山東防禦的戴宗騫向朝廷求援,希望能在遼東抽掉部分兵力增援山東。戴宗騫的這一企圖,似乎被日本人看準了,日軍在遼東的攻勢更加凜厲,負責遼東作戰的宋慶自顧不暇,根本就無力增援山東。
然而,山東局勢異常危急。無奈,朝廷隻得命令山東巡撫李秉衡招募鄉勇,編練新軍,已應付日軍的進攻,這純屬是臨時抱佛腳。一支部隊從訓練到行成戰鬥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大清國希望李秉衡招募新兵就能阻擋日軍的進攻,純粹是癡人說夢。
果然,清軍接連失敗的消息傳來,山東民心離散,自願應募者寥寥無幾。李秉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招募了靖鍵營、泰靖營、河成營三個營,總兵力不到兩千人。而這三個營的新兵,都是衝著銀子來的,素質也極差,訓練又跟不上,根本就沒有戰鬥力。
沒奈何,李秉衡向朝廷請求,從遼東抽掉部分有實戰經驗的軍官,前來新兵營中擔任軍官,一則負責訓練,二則,一旦開戰,有這些軍官在,部隊好歹還能應付一陣子,否則,這些新兵一聽見槍聲就會一哄而散。
朝廷答應了李秉衡的請求,就這樣,王士珍和其他一些低級軍官調到了山東。王士珍被安排到了泰靖左營,當了一名哨長。
十天前,泰靖左營進駐落鳳崗村。
一切跡象表明,榮城灣將是日軍的登陸點。朝廷在榮城灣部署重兵,至少在戰術上,是正確的抉擇。
然而,讓王士珍不解的是,山東的清軍有步兵40營、騎兵8營,這48營的部隊中,隻有三個營是新兵,而朝廷偏偏把三個戰鬥力最弱的新兵營部署在了榮城灣的最前沿,也就是日軍登陸點的正麵陣地上。
一旦日軍發起搶灘進攻,首當其衝的就是這三個新兵營!
或者,反過來說,日軍發起進攻時候,他們麵對的,將是三個毫無戰鬥力的營!
這等於是把榮城灣灘塗拱手讓給了日本人!
王士珍隻是一個低級軍官,在這之前,他連哨長都不是,他隻是一個小小的隨軍教官。他根本不知道,把三個新兵營擺在最前沿,不是朝廷的意思,是山東戰場各部隊統領們聯手做的局!
一共48個營的步兵,各營統領誰也不願意擺在最前沿,大家都知道,一旦日軍進攻,一線部隊必然遭受日軍炮火的凜厲打擊,部隊是自家的,性命也是自家的,營官們以及他們的上司,誰也不願意拿自己的部隊當炮灰。
那些營官統領們,都是職業軍官,在朝廷裏各有各的門路,各有各的*。隻有這三個新兵營,都是臨時招募的老百姓,沒有*,大家推來推去,結果,把這三個新兵營推到了最前沿。
王士珍搞不懂這些官場潛規則,他也沒有心情和時間去研究這些潛規則。
負責守衛落鳳崗的泰靖左營的新兵們,直到現在,他們連正步都走不好,更不要說掌握基本的單兵戰術,他們連匍匐射擊都不會。
王士珍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教會這些新兵們掌握基本的戰術素養,盡管,教導的結果,讓他很是絕望。
四周靜得出奇,王士珍眉頭緊皺。
不遠處的燈塔上閃著燈火。
“媽的!”王士珍恨恨罵道:“狗日的哨兵又睡著了!”
直到現在,這些新兵們都還做不到,站崗放哨的時候不睡覺!
王士珍匆匆跑到成山角燈塔上,岩石砌成的燈塔下麵,有一個小門,裏麵是燈塔的瞭望台。
王士珍跑進瞭望台,隻見哨兵抱著步槍,蜷縮在瞭望孔下麵,鼾聲如雷。
王士珍一把揪住哨兵的衣襟,把哨兵硬生生提溜了起來,順手給了他一個耳光。
哨兵被打得一個激靈,睜開眼睛,捂著火辣辣的臉,結結巴巴叫道:“報報報,報告,平安無事……”
“撲棱棱”一串聲響,觀察口外,一群海鷗展翅飛翔。
王士珍一把推開了睡眼惺忪的哨兵,趴在了觀察孔上。
晨霧漸漸散去,遠處的海平麵上,出現了無數黑點。
黑點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占據了觀察孔外的整個海平麵。
呼嘯的狂風中,海鷗在半空中發出驚慌失措的鳴叫。
“哨長,那是啥?”哨兵操著濃重的萊蕪口音問道,語氣裏滿是驚訝。
“那是一支艦隊!”王士珍的聲音裏,卻是絕望。
海麵上密密麻麻的黑點上,冒出了火光。
天空中,劃過刺耳的蜂鳴聲。
緊接著,落鳳崗響起了地動山搖的轟鳴。
那是鬆島號、橋立、嚴島巡洋艦上發射出來的36厘米巨型炮彈,這些大型巡洋艦的主炮,大大超出了清軍岸炮的口徑,清軍岸炮最大口徑隻有28厘米。
無數巨型炮彈在落鳳崗村爆炸,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落鳳崗村消失在了濃烈的硝煙中。
燈塔在炮火中震顫,哨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王士珍一把抓住哨兵的衣襟:“快去,通知部隊進入陣地,快!”
哨兵臉色蒼白,兩隻手指著耳朵,嘴裏嗷嗷亂叫。
他的耳朵被震聾了!
王士珍推開哨兵,衝出了燈塔。
從海灘到村落,一片火海,而落鳳崗村,早已消失無蹤,這個濱海小漁村,已經被聯合艦隊的大炮,從地球上輕輕抹去了。
同時被抹去的,還有駐守在村落裏的靖泰左營八百官兵。
王士珍頹然地靠在燈塔的石牆上,他知道,他撿了一條命。
日軍沒有轟擊燈塔,他們要留著這座燈塔,為艦隊導航。
托了燈塔的福,他和那個哨兵,成為了靖泰左營僅有的幸存者!
海麵上,密密麻麻的黑點變成了高大的艦橋,無數小艇從艦橋上放下海麵,向海岸衝了過來。
登陸作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