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錯誤的戰略決策,是導致危局的真正原因,但是,這個原因是說不能說的,誰也不能指責朝廷,皇上從來就是聖明的,皇太後更是聖明得無以複加!
如果戰敗,責任隻能由前方將士來承擔。
而葉誌超是朝鮮駐軍的主帥,正是因為他畏縮不前,把京城拱手讓給了日本人,這是鐵的事實。朝廷要找一個替罪羊,葉誌超是最佳人選。
如今,成歡成了一座孤城,堅守成歡將遭到日軍圍殲,退回牙山更是死路一條,因為,海上運輸線斷了,到了牙山,就隻能跳海了。
唯一的選擇是向平壤撤退,這樣才能保全這支孤軍。
然而,不管是朝廷還是李鴻章,都沒有向成歡發出撤退的命令。
這裏麵有一個說不出口的理由——北洋水師在豐島吃了虧,如果陸軍再毫無作為,一槍不打就跑,在國際上,列強如何看待大清國?在國內,百姓如何看待朝廷?皇上的臉麵何在?老佛爺的顏麵何在?
更糟糕的是,成歡守軍不戰而逃,對平壤清軍的士氣,將產生極為消極的影響。
李鴻章希望葉誌超打一仗再撤,但他也知道,從戰術學的角度上看,這一仗打得毫無道理。所以,李鴻章裝聾作啞。
葉誌超當然明白朝廷和李中堂的心思。事實上,葉誌超麵臨的選擇隻有兩個。
第一,在成歡打上一仗,不管好懶,總能給朝廷挽回一點顏麵,而且,他有可能在朝廷那裏挽回因為丟失京城而造成的惡劣影響,從而渡過難關,避免承擔戰敗的責任而遭到處罰。但這樣做,他有可能會被日軍消滅在成歡,永遠回不到大清國了。
第二,在沒有得到朝廷旨意的情況下,下令全軍撤退。這樣,就可以脫離日軍的追擊,順利到達平壤。這樣做的後果是,朝廷會給他來個數罪並罰,把丟失京城和擅自撤軍的責任一股腦全部栽到他的頭上。
這兩個選擇都存在巨大的風險——都有可能掉腦袋!
然而,葉誌超卻有了第三個選擇——讓聶士成率武毅軍堅守成歡,自己則溜之大吉,最多,讓自己的部下象征性地放上幾槍。
這個主意是葉燾出的。
聶士成所部武毅軍也是葉誌超的部下,如果武毅軍能和日軍打上一仗,朝廷的麵子有了,葉誌超也脫了不戰而逃的幹係。如果武毅軍打得好,多幹掉幾個日本人,葉誌超不僅無過,反而有功。
說白了,就是犧牲掉武毅軍!
聶士成對葉誌超的心思心知肚明,也不點破,問道:“不知葉提督有何想法?”
“既然聶總兵問起,本提督倒有一個兩全之計。”
“願聞其詳。”
“本提督以為,日軍不日即可抵達成歡,入我軍倉促撤退,必會給日軍可乘之機。所以,本提督決定,我軍兵分兩路,由聶總兵率武毅軍防守成歡,阻敵於成歡城下,本提督率一支人馬,在天安駐紮,兩軍相互策應,梯次撤退,如此,可保萬全。”
聶士成心中一聲哀歎,葉誌超已經打定主意要跑,而且,跑得如此絕情!
天安是通向平壤的咽喉要道,距離成歡有八十裏地,葉誌超所部在天安,這麽遠的距離,談何“相互策應”!倒是可以一溜煙跑到平壤去。
原以為葉誌超讓他守成歡,至少會給他多派些人馬。現在看來,葉誌超是要把武毅軍盡數賣給日本人!而他的嫡係部隊,一兵一卒也不肯留在成歡。
葉誌超的算盤打得太精了,他這麽做,一則,可以把成歡失守的責任推在聶士成身上,二則,成歡失守後,葉誌超所部全身而退,在朝廷那裏,他反倒成了率軍衝出敵人重圍的英雄。這正是李鴻章希望看到的,因為,李鴻章希望清軍能在成歡與日軍打一仗,同時,損失不要太大,否則,朝廷的麵子還是不好看。
葉誌超如此布置,保住了朝廷的麵子,也保住了自己的腦袋。但是,他賣掉了聶士成的腦袋。
周憲章終於忍不住了,說道:“葉提督,我們可以為你斷後,但是,你總要給我們足夠的兵力吧。武毅軍隻有一千人,日軍先遣部隊就有3*,而日軍第一軍有兩萬人,我們怎麽守得住成歡!”
周憲章一句“斷後”,點破了葉誌超想逃跑的心思,葉誌超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葉燾冷笑:“周憲章,你的辮子呢?”
聶士成說道:“周憲章奉命前往京城執行任務,不得已剪掉了辮子。”
“不得已?”葉燾喝道:“辮子是我大清國的威儀,堂堂大清國的軍人,頭可斷,辮子不可斷!我看他分明是貪生怕死!聶大人,這個周憲章是天津武備學堂的逃兵,如今又擅自剪掉了辮子,兩罪並罰,按律當斬!”
周憲章淡淡一笑:“你可以殺了我,但是,聶總兵不會給你們當替死鬼!”
葉燾大怒:“來人,把逃兵周憲章拉出去,立即正.法!”
兩個士兵應聲而入,把周憲章架了起來。
“且慢!”聶士成說道:“周憲章現在是我武毅軍的外委千總,如果他違反軍法,也應由本總兵來處置。”
葉燾斥道:“聶總兵,你竟然提拔一個剪掉了辮子逃兵!”
聶士成說道:“周憲章在鬆骨峰,炸毀日軍大炮十門,斃傷日軍四十多人,有此大功,卑職論功提拔,其實,授予他外委千總的職位,尚不足以表彰他的功勞,此戰結束後,我將上奏朝廷,授予他守備之職!”
葉燾氣得七竅生煙,他就是一個六品守備。聶士成要提拔周憲章為守備,明擺著是在譏諷他。
葉誌超搖頭說道:“聶總兵差矣,我大清國與日本尚未正式宣戰,周憲章未得到命令,在鬆骨峰擅自與日軍交戰,殺死日本士兵,給日本人留下了開啟戰端的口實!這不是功,而是過!逃兵是死罪,違抗軍令更是死罪!”
“放屁!”周憲章罵道:“日本人在豐島不宣而戰,殺死我大清官兵一千多人,這又該怎麽說!”
葉誌超說道:“我大清國是禮儀之邦!日本人可以無禮,我大清國不能無義。”
周憲章瞠目結舌,天底下竟有這樣的邏輯!
東鄉平八郎殺死清軍一千多人,被日本政府和民眾視為英雄。而周憲章殺了四十個日本兵,卻要被大清國的提督砍頭!
大清國要是打贏了甲午戰爭,那才真是老天爺不開眼!
聶士成站了起來,對葉誌超拱手說道:“葉提督,卑職願率武毅軍留守成歡,隻是日軍兵臨城下,正是用人之際,請提督大人允許周憲章軍前效命。”
周憲章叫道:“聶總兵萬萬不可,留在成歡是死路!”
聶士成歎道:“我聶士成戎馬一生,死在成歡,也算是老有所歸了!”
“好!”葉誌超大喜:“聶總兵一片赤誠,勇氣可嘉,如今大敵當前,正是用人之際,周憲章可戴罪立功……”
“不是戴罪立功,是軍前效命!”聶士成不承認周憲章有罪。
隻要聶士成願意當替死鬼,葉誌超才懶得管周憲章有罪沒罪:“對對,軍前效命,請聶總兵放心,我自率大軍駐守天安,隨時策應,當然,聶總兵兵力是少了一點,這樣吧,從我的正練軍中抽掉一個營五百人,隨聶總兵留守成歡。”
葉誌超生怕聶士成反悔,趕緊從自己的嫡係當中抽了一個營給聶士成。
“多謝,告辭!”聶士成不等葉誌超說完,和周憲章一起,大步走出了帥府。
兩人來到帥府外,成歡大街上,滿是亂哄哄的清兵,個個神情慌張,打點行裝,準備開拔。
葉誌超要跑的傳言已經散布開來,軍心亂了,大家關心的是什麽時候開跑,卻沒人關心日本人到了什麽地方。有人闖進朝鮮人的家中搶奪衣服,為化妝逃跑做準備,甚至不少兵丁已經扔下武器跑出成歡。
不遠處一麵軍旗下,一隊親兵正在對幾個倒黴的逃兵行刑,明晃晃的大刀舉上半空,血光飛濺。
這就是號稱直隸精銳的正練軍!
主帥的懦弱如病毒一般,感染了整個部隊。
周憲章望著亂哄哄的大街,說道:“聶總兵出手相救,憲章無以為報,隻能奮勇殺敵,報答聶總兵。”
聶士成願意留在成歡,是為了救周憲章!
聶士成笑道:“不必客氣,其實,我願意留下來,也不僅僅是為了救你。葉誌超的正練軍隻能給朝廷丟臉,我的武毅軍或許能給朝廷挽回些顏麵,咱們不能讓小日本看低了!”
“這個朝廷……”周憲章搖頭歎息,把到了嗓子眼的話壓了回去。大清國無藥可治!這種話,還是不要讓聶士成聽到。
在聶士成的思想裏,忠君等於愛國。
然而,周憲章知道,這兩者之間,是沒有等號的。
周憲章願意跟日本人打上一仗,不是為了大清國,而是為了中國!
那個動不動就砍老百姓頭的朝廷,不值得周憲章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