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隊的日軍,有一千多人,與章字營的兵力差不多,但是,日軍訓練有素,全副武裝,彈藥充足,配備有山炮,而章字營將近三分之二的人沒有槍,更沒有炮。按照常規,對付這樣的清軍,日軍隻要一個中隊就夠了。
但是,神尾光臣不願意低估周憲章的實力和能力,低估對手的能力,就是低估自己!
神尾光臣率領一個大隊的日軍從開城出發,晝夜兼程,兩天急進四百公裏,終於趕到了虎飛嶺——他已經得到盧文俊的密報,東學教教眾在盧文俊的率領下,把章字營圍困在虎飛嶺下的山穀中。
在距離虎飛嶺還有三公裏的地方,部隊遭到一支來曆不明的小股武裝份子襲擊,通過槍聲可以聽得出來,對方大約有一百來人,戰術水平極差,槍聲毫無章法。
神尾光臣推斷對方可能是不肯歸服的朝鮮軍隊,因為,對方雖然戰術差,但戰鬥意誌極為堅強,在遭到日軍攻擊後死傷慘重,但卻是寧死不退。清國軍隊沒有這樣的意誌力。
神尾光臣派出一個中隊清掃山坳上那支朝鮮軍隊,其他人馬就地展開,準備進攻山穀。
就在這個時候,盧文俊就狼狽不堪地跑了回來,他的教主之位丟了,周憲章當上了教主,山崎俊和他的部下不幸被俘。東學教完全倒向了周憲章一方,與日軍為敵。
盧文俊失手,神尾光臣並不是很在意。相反,他感到一絲欣慰。
對手身陷絕境,自然是好的,但是,身為大日本帝國的武士,神尾光臣不希望勝利來得這麽容易,尤其是,這場勝利的創造者是盧文俊,而不是他自己!
神尾光臣不願意做一個乘人之危的勝利者!
和一個真正的對手麵對麵決鬥,那樣的勝利,才是完美的!
他把指揮部設立在高地上,在那裏,他看見了虎飛嶺頂峰下的山崖上,密密麻麻的東學教眾,也看見了一座低矮的山丘上,站著章字營的主官周憲章。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周憲章。在小倉鬆原的照片上,周憲章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子。
現實中的周憲章比他想像的更加年青,二十出頭,兩道濃密的劍眉,劍眉之下,卻是一雙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深沉的眼睛。
更讓神尾光臣吃驚的是,周憲章沒有辮子!
他竟然和日軍官兵一樣,留著寸頭。
那一瞬間,神尾光臣甚至以為,他看見的是一位英姿勃發的日本少壯軍官!
“神尾君,可以進攻了嗎?”大隊長山田右二少佐問道。
還沒等神尾光臣回答,鋪天蓋地的炮彈飛向了山崖上密密麻麻的教眾,虎飛嶺下,硝煙四起,東學教眾死傷狼藉。
“誰在開炮!”神尾光臣怒喝。
“我猜想,應該是大島旅團長來了!”山田右二說道:“從炮火密度上判斷,他帶來了至少一個聯隊。”
“八格!他應該出現在平壤,而不是這裏!”神尾光臣咬牙罵道。
山田右二一攤手:“看來,平壤方麵,用不著混成旅團了,那裏的清軍不堪一擊。在大島旅團長的心目中,這裏才是他發揮才智的地方。”
神尾光臣苦笑,從山縣司令官到每一個士兵,似乎都形成這樣一個共識——清軍裏麵隻有一個周憲章值得日軍認真對待,
然而,大島義昌親自率領一個聯隊來到虎飛嶺,實在是小題大做了,周憲章再利害,也是一個人,而不是神!他沒有三頭六臂,而且,他的章字營是由一群散兵遊勇組成的,哪裏用得著動用日軍最精銳的混成旅團!
“我們是否參與進攻?”山田少佐問道。
“算了,一個聯隊加一個大隊,近五千人,進攻一支一千人的支那軍隊,我們也太抬舉周憲章了。這個功勞,就讓給大島君吧!”
“至少,我們也應該配合大島旅團長,對敵軍展開炮擊。”
“炮擊誰?”神尾光臣搖頭:“山崎俊在山丘上,而兩側山崖上,都是平民百姓!大日本皇軍是一支文明的現代軍隊!不是中世紀的幕府軍隊!”
……
虎飛嶺東南方向,一座名叫鷂子丘的山頭上,大島義昌少將望著血肉模糊的戰場,眉頭緊皺。
大島義昌少將年近五十,這個年齡的旅團長,在朝氣蓬勃的明治新軍中,有些偏大了。和他同齡的軍官大多當上了師團長甚至更高級別的軍官。
然而,大島義昌似乎又無可抱怨。他是日軍中唯一一名少將旅團長,其他的旅團長都是大佐。
應該說,大本營對大島義昌是器重的,甚至,還有些格外看重的意思。
從京城、成歡到平壤,混成旅團始終擔任進攻主力。
大島義昌知道,攻取京城如同探囊取物,換了任何一名軍官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拿下京城。然而,大本營卻把這一殊榮交給了他。
入朝以來,從京城、成歡、到平壤,混成旅團攻必克戰必勝,所過之處,掃蕩清軍如摧枯拉朽。混成旅團因此被譽為常勝軍,大島義昌揚名天下。甚至,他的名字就足以摧毀敵人的鬥誌。
但是,大島義昌很清楚,他的進攻並不是一帆風順。
他遇到了一個名叫周憲章的人,讓他遭到了不應該有的損失。
大島義昌並不在乎在安城渡、坊主山所遭受的傷亡,在他看來,士兵上戰場就要麵對死亡,戰死沙場原本就是士兵的榮耀。
但是,他不能容忍的是,周憲章在仁川的行動,迫使他不得不放走了清軍主將葉誌超!
那個時候,他已經把葉誌超包圍在山丘上,消滅直隸提督葉誌超,將是大島義昌這一生最高的榮譽!葉誌超將是自明朝以來,日軍消滅的第一個中國軍隊統帥,足利義滿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大島義昌做到了!
他將創造日本的曆史!
然而,這一曆史機緣卻與他擦肩而過,原因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清軍千總!
大島義昌滿腔憤懣。
因為,他將不再有這樣的機緣!
葉誌超還在平壤,但是,司令官山縣有朋來了,師團長野津道貫到了,大島義昌隻能以第一軍第五師團所部的身份參與對平壤的進攻。就算葉誌超被消滅或者被活捉,功勞也落不到大島義昌的頭上。
更何況,在這段時間與葉誌超的較量,大島義昌堅信,日軍不管有多麽強大,都不可能消滅、更不可能活捉葉誌超。
因為,葉誌超據有令人不可思議的逃跑才能。為了逃跑,他可以不擇手段。當初,能把葉誌超包圍起來,純屬是老天爺降恩,現在,老天爺不會再給日軍第二次機會了。
大島義昌把把這一切都記在了周憲章的頭上!
那是一個搗亂的家夥!他好像生來就是專門和大島義昌過不去。
已經到了八月底,海軍和陸軍還在大本營爭論不休,進攻方向究竟是先滿洲還是先山東,大本營還是莫衷一是。
山縣有朋等不及了,下達了進攻平壤的命令。
第三師團和第五師團分別從京城和開城出發,齊頭並進。混成旅團作為第五師團的先鋒,在師團長野津道貫的指揮下,向平壤進發。
在距離平壤還有一百公裏的沙裏院,大島義昌得到報告,周憲章率一夥清兵出現在元山附近。
周憲章這個名字,讓他對平壤徹底失去了興趣。他把旅團交給了參謀長,自己帶著一個聯隊,向元山進發。
在大島義昌眼裏,攻陷平壤隻是小菜一碟,他甚至預言,平壤不會發生激烈的戰鬥。原因很簡單,清軍主將葉誌超毫無鬥誌。
像樣的戰鬥,應該發生在元山附近。
現在,他終於看見了周憲章,那個阻礙他成就偉業的人,正站在對麵的山丘上。
在大島義昌的眼裏,周憲章不過是個孩子。
然而,一千多人的章字營對他俯首貼耳,五千多人的東學教眾向他頂禮膜拜!
要麽,周憲章是個妖魔,要麽,那些頂禮膜拜的是人智商有問題。
後者的可能性更大。因為,與神聖的大和民族相比,支那人和朝鮮人都是低能兒。
既然是低能兒,他們就沒有資格在世上生存。
他們甚至比那些無知的鳥獸更加沒有資格生存,因為,鳥獸是大和民族的資源,支那人或者朝鮮人,將是大和民族的累贅!
“開炮!”大島義昌冷冷說道。
“目標是誰?”聯隊長青木源問道:“旅團長閣下,大部分武裝份子登上了虎飛嶺,超出了山炮的射擊仰角,而周憲章所在的山頭上,有我們的人,顯然,他們把山崎君當人質了。至於兩側山崖上的其他人,他們都是朝鮮平民!”
大島義昌冷笑:“他們不是平民,他們是東學教徒,或者說,是支那人的同夥!”
“明白了!”青木源向大島義昌敬禮,下達了作戰命令。
炮火覆蓋了兩側的山崖,東學教眾血肉橫飛。
炮火中,翠綠的山崖正在漸漸變色,如同一副被血腥沾染的水墨山水。
大島義昌捋著他那花白的而濃密的八字胡,饒有興趣地看著那變幻著色彩的山崖,喃喃說道:“原來鮮血也可以用來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