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清

第112章 殖民觀

大本營不會饒恕他!軍部不會饒恕他!政客們不會饒恕他!就連普通民眾,也不會饒恕他。他把他們的子弟斷送在虎飛嶺,而且,斷送得毫無意義。

跳崖自殺的山崎俊將成為日本的民族英雄,而他,大島義昌,將作為罪人,等待軍法和良心的雙重懲罰。

大島義昌獨自回到了他的軍帳中,聯隊長青木源跟在他的身後。

“你出去,”大島義昌沉聲說道:“不要打攪我。”

“將軍閣下,周憲章還在虎飛嶺上,他們隨時可能突圍……”

“我說了,不要打攪我!”大島義昌粗暴地打斷了青木源的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軍帳。

軍帳裏,正東方向懸掛著明治天皇的畫像。

天皇身著大元帥服,手按佩劍,目光祥和。

作為君主立憲國家的天皇,天皇享有無上的尊榮和不容置疑的威望,他是天神的兒子,是臣民的君父。

按照軍部的解釋,這場戰爭是天皇的意誌,臣民當為天皇效忠至死!

然而,大島義昌知道,這場戰爭,根本就不是天皇的意誌。

軍部架空了內閣,內閣架空了天皇,這就是日本的政治。

大島義昌擁護這樣的政治,因為,他相信,這個政治是正確的,是引導日本走向富強的必經之路!

大島義昌、山縣有朋、還有無數的高級軍官和政客堅信,打贏一場接一場戰爭,是日本躋身於世界強國之林唯一可行的道路。

但天皇似乎並不這樣認為。

大島義昌麵向天皇的畫像雙膝跪地,喃喃說道:“天皇陛下,您是錯的!”

他解開軍裝,露出了胸腹,然後,拿起鋼刀,對準了自己的腹部。

軍帳外,士兵們唱起了挽歌:

“傷心甲斐路,有去竟無還.

當日出門限,今成隔世關……”.

……

死亡讓人麻木!

幸存者退到了虎飛嶺山頂上,月光如水,但沒有一個人流淚。

甚至,連傷者也沒有發出瀕死的呻吟。

虎飛嶺頂峰上,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站在岩石上的周憲章。

已經到了初秋,乍起的秋風帶著寒意,鼓動周憲章的衣袂,岩石下的姚喜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但周憲章卻是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塑。

他的雙目無神,兩隻空洞洞的眼睛裏,似乎什麽都沒有。

他的身邊,站著馮國璋和錢有貴。

失蹤多日的東學教指揮使鄭世雄半靠在岩石下,他的身上滿是鮮血。

蹲在鄭世雄身邊的,竟然是朝鮮王宮衛隊副統領樸永烈!

日落時分,馮國璋和錢有貴回到了虎飛嶺,他們的小分隊幾乎全報銷了,但他們帶回來了鄭世雄和樸永烈。

下午,馮國璋和錢有貴帶著由哨隊組成的小分隊,摸下山丘,前去探查槍響的方向。

他們很快在臨津江邊,發現了一支裝備低劣的朝鮮軍隊,正在與一個中隊的日軍對抗。

朝鮮軍隊穿著他們的傳統軍服,頭戴鬥笠,腳踏草鞋,身穿淺灰色的短衣,一些士兵手裏握著老式的前鏜槍,而更多的士兵,手裏隻有大刀和弓箭。

這支朝鮮軍隊有一百多人,很多人倒在了日軍的槍口下,而活著的人還在拚命抵抗,沒有人投降。

馮國璋藏在密林觀察,很快,他驚訝地發現,那支朝鮮官軍裏,竟然出現了樸永烈和鄭世雄。

更讓他吃驚的是,鄭世雄的身邊,跟著金姝和柳瑩。

馮國璋和樸永烈原本就是不打不相識的兄弟。後來,馮國璋帶著金姝去了封魂洞,認識了鄭世雄和柳瑩,鄭世雄是個朝鮮人與俄羅斯人的混血兒,給馮國璋的印象極深。

馮國璋毫不猶豫地下達了進攻命令,小分隊義無反顧地殺出藏身的密林,向日軍的背後殺去。

馮國璋一槍擊斃了日軍的中尉中隊長,日軍指揮官戰死,進攻日軍發生混亂。

馮國璋趁亂殺入了包圍圈,與樸永烈匯合。

這支朝鮮官軍的指揮官正是樸永烈。

原來,成歡之戰後,樸永烈隨聶士成的武毅軍向平壤撤退。然而,在撤退途中,清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隊伍到達沙裏院的時候,樸永烈一怒之下,殺死了幾個正在搶糧的正練軍官兵,脫離了清軍。

樸永烈不甘心做日本人的順民,也不願意與清軍合作,便回到朝鮮南方,召集被一些不願意奉詔的朝鮮官軍,組成了一支一百多人的隊伍。

李熙發布獨立詔書後,一部分仇視日本的朝鮮官軍拒不奉詔,嘩變出了京城,成了遊兵散勇。樸永烈曾經是王宮衛隊的副統領,在朝鮮官軍中有一定的影響力,樸永烈豎起反抗日軍的大旗,很快就得到了不少官軍的應和。

樸永烈自封為統領,率領這支部隊到處騷擾攻擊小股日軍,也取得了一些戰果。

山縣有朋決心發動平壤戰役,日軍第一軍向平壤前進,樸永烈就帶著他的部隊,尾隨日軍,伺機尋找戰機。

他們發現一支日軍向元山虎飛嶺靠攏,這支日軍至少有一個大隊一千多人。這正是神尾光臣的部隊。

按說,以樸永烈的實力,根本就無力攻擊一個大隊的日軍。但是,虎飛嶺一帶山高水深,地形複雜,日軍人生地不熟,樸永烈卻是輕車熟路,地形對樸永烈非常有利。

樸永烈不甘心放棄這個機會,便率部尾隨神尾光臣,尋找下手的機會。他不奢望能夠一舉消滅這一個大隊的日軍,能夠幹掉幾十個日軍,占點便宜就行。

沒想到的是,在距離虎飛嶺還有五公裏的臨津江邊,樸永烈遇到了鄭世雄、金姝和柳瑩。

金姝和柳瑩是被鄭世雄帶出了封魂穀。

事實上,東學教前教主崔時亨早已覺察到了盧文俊的陰謀。

盧文俊身為軍師,是東學教內僅次於崔時亨的二號人物。這十幾年來,盧文俊為東學教的發展壯大出謀劃策,頗有建樹。

盧文俊既有才幹,深得崔時亨的賞識。在東學教發展壯大的同時,盧文俊暗暗培植起自己的勢力,對此,崔時亨早有覺察,但是,崔時亨不僅不予以製止,相反,還幫助盧文俊樹立威望,很多事情,放手讓盧文俊去做,任憑盧文俊把自己的黨羽安插在東學教重要崗位上。

崔時亨這樣做,是從東學教的長遠發展考慮,盧文俊思維縝密,行事果斷,據有相當的組織才能。崔時亨希望在他百年之後,盧文俊能夠接替他擔任東學教教主。

然而,近一年來,崔時亨發現,盧文俊有親.日趨向,甚至,有跡象表明,他與日本人有聯係。

東學教反朝廷,但更反對日本人。崔時亨早年曾遊曆日本,非常清楚東洋人的野心。他知道,日本人對朝鮮的態度,與大清國對朝鮮的態度截然不同。

大清國以天朝上國自居,數千年來,這個自詡為中央帝國的國家,有著一種奇怪的世界觀。中國的曆朝曆代,對周邊國家的基本態度是“推行聖教,懷柔遠方”。中央帝國對鄰國負有道義上的責任,這種道義責任體現為一種父親般的關懷,這就如同一個家庭,大清國是父親,周邊的國家,朝鮮、越南、緬甸、琉球等等則是兒子。父親樂於看到兒子分家單過,唯一的要求是,兒子必須對父親保持尊敬,同時,父親有責任按照他所信奉的道德觀教育兒子。

按照這種家天下的世界觀,朝鮮作為大清國的宗屬國,它向大清國應盡的義務,就是隔三差五向身為父親的大清國請安,除此之外,大清國不會向朝鮮提出任何要求,相反,每一次“請安“,也就是朝貢,大清國回饋給朝鮮的禮品,遠遠重於朝鮮的貢品。

這就如同現在,每逢周末,兒子攜妻兒、帶著些補品來看望二老,在二老家裏狠狠搓上一頓,吃得越多,二老越高興,而老一高興,就把多年的積蓄拿出來交給兒子,說是給孫子補一補身子。兒子化了五百塊給二老買些補品,回去的時候,卻是帶著二老五千塊的回贈。

總之,大清國沒有殖民概念,給大清國當宗屬國,從來就是包賺不賠,而且,大清國從不過問朝鮮的內政,可是,朝鮮一旦被人欺負,大清國作為父親,就要為兒子出頭,氣勢洶洶地一把揪住對方:“你狗日的敢欺負我的兒子!”

如今的大清國江河日下,如同一位衰老的父親,自顧不暇,看見兒子被人欺負,也幫不上什麽大忙。但不管怎麽說,總會嚷嚷幾句,表示不滿。

而日本人就不同了,日本是強盜!

在日本人的眼裏,朝鮮富家人的兒子,是強盜打家劫舍的對象。

日本人要做的,是把朝鮮人趕出家門,強占朝鮮的房子,奴役朝鮮的子民,瓜分朝鮮的礦產!

全盤西化的日本,接受了西洋人的殖民主義思想,而日本人的殖民主義,又帶著東方人特有的殘酷。

與日本人合作,無異於是與虎謀皮!

現在的朝鮮,名為大清國的宗屬國,但卻享有實際的獨立,因為大清國對朝鮮一無所求。而一旦投入日本的懷抱,朝鮮將永遠成為日本人的奴隸!

然而,盧文俊竟然與日本人有勾結!

這是對民族的叛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