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絕望地望著翁同龢,希望師傅能夠站出來,畢竟,在朝廷上,他是大家公認的“帝黨”。
翁同龢看見了光緒的絕望,其實,他的內心也充滿絕望。
正是光緒自己,一手把周憲章推上了絕路。這個長在深宮中的小皇帝,直到現在,還是那麽任性,那麽單純,一點政治手腕都不懂。
更讓翁同龢絕望的是,在今天的禦前會議上,唱主角的不是德高望重的恭親王奕,而是太後的新貴,端郡王載漪。
這是一個政治信號!園子裏早就傳出風聲,太後對光緒極度失望,她要換人了!
現在看來,這個風聲很可能會成為事實。載漪如此跋扈,說明老佛爺心目中的新皇帝,與載漪有關!
光緒連自己都保不住了,他哪裏還保得住一個小小的周憲章?更何況,這個周憲章還得罪過李鴻章!
早在半年前,他就該死了!
翁同龢看了一眼李鴻章,李鴻章眯縫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不過,翁同龢知道,李鴻章絕對沒有睡著,相反,他的腦子比誰都清醒。他肯定想起了天津武備學堂的演武堂,在那裏,周憲章讓他大丟了麵子。
在今天的禦前會議上,李鴻章一言不發。大清軍隊連連敗北,作為總理戰爭的北洋大臣,李鴻章沒有臉麵說話,他隻能保持沉默。現在,載漪要殺掉周憲章,李鴻章肯定是在偷著樂。
翁同龢暗罵李鴻章老奸巨滑,借刀殺人,卻也無可奈何,園子裏的老佛爺已經起了殺心,誰也無力回天。
翁同龢長歎一聲:“皇上,周憲章滯留在朝鮮,不足以彌補我大清的失敗。”翁同龢這話,是提醒光緒,不要再糾纏於周憲章的話題,光緒越是要提拔周憲章,越會促使太後老佛爺下決心殺掉周憲章!
“翁大人的意思是……”光緒追問道。
翁同龢一咬牙,說道:“臣以為,當務之急,應該是決定我大清國對日戰爭下一步的策略,周憲章的事,可緩一緩再說。”
翁同龢知道,這個時候,必須把周憲章這個名字冷處理掉,否則,老佛爺非殺了他不可!
李鴻章突然睜開了眼睛:“翁大人,咱們還是先把周憲章的事說清楚,這樣比較好!”
翁同龢真的絕望了。
李鴻章站起身來,來到大殿中央,麵向龍椅上的光緒皇帝,俯首說道:“朝鮮敗北,老臣李鴻章罪該萬死!敗軍之將,原不該鼓噪,但老臣有一言,不得不說,還望皇上明鑒。”
光緒的鼻子輕輕哼了一聲,麵無表情地點點頭。他完全猜到了李鴻章想說什麽,但他不能不讓李鴻章說出來,他是朝廷重臣!光緒帝已經命人查清了周憲章的出身底細,他知道周憲章是天津武備學堂的逃兵,李鴻章容不得他!
“自開戰以來,將士不可謂不用命,可我大清國屢戰屢敗,究其原因,是老臣指揮無方,老臣願承擔一切責任。”
光緒冷笑不語,戰敗的責任,當然要由總理戰爭的北洋大臣來負!這筆賬,李鴻章自己不說,光緒也要找他算,隻要他還是皇帝!
李鴻章繼續說道:“平壤之戰,我軍潰敗千裏。而千總周憲章率區區數百哀兵,奮起迎敵,與十倍日軍激戰於虎飛嶺,斃日軍少將大島義昌,殲敵五百,捷報傳來,我大清舉國振奮,日本聞之膽寒!虎飛嶺之戰,必然彪炳青史!老臣懇請皇上,在治老臣敗軍之罪的同時,表彰周憲章不世之功,以激勵我大清將士,忠心報國奮勇殺敵!”
“李李李中堂,你說什麽?”光緒以為自己聽錯了。
養心殿上,所有的文武大臣王公貴族都以為聽錯了。
他們都聽說過,周憲章與北洋大臣李鴻章有過節,為此,李鴻章還把周憲章的恩師那晉下了大牢,沒想到,這個時候,李鴻章竟然要為周憲章出頭。
而且,李鴻章這是公然跟老佛爺對著幹!誰都知道,李鴻章是“後黨”,今天,突然變成了“帝黨”!
翁同龢慌忙問道:“李中堂的意思,是要表彰周憲章?”
李鴻章點頭:“翁大人,我軍新敗,日軍虎視眈眈,將要攻我遼東。此時的當務之急,是要振作士氣,同仇敵愾,拒敵於國內門之外!而要振作士氣,必然要賞罰分明。葉誌超怯懦畏敵,指揮無方,致使我軍大敗,應立即逮捕交兵部議處;周憲章英勇善戰,功勳卓著,應予重賞,如此,我前方將士方能萬眾一心,有進無退,奮勇殺敵,否則,一切都是空談誤國!”
李鴻章慷慨激昂之餘,忘不了譏諷翁同龢空談誤國。
“李中堂說得好!”光緒大喜過望:“以李中堂的意思,朝廷該如何表彰周憲章。”
光緒搞不明白李鴻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反正,隻要能保住周憲章就行。保住了周憲章,就等於保住了他的皇位!
李鴻章說道:“周憲章率部據守義州,義州是我大清國的門戶,義州丟失,我大清國門戶洞開,日軍即可長驅直入。臣以為,可升任周憲章為義州總兵……”
載漪大叫:“李中堂差矣,周憲章現在的職位是千總,一躍而升為二品的總兵,大清國無此先例,其二,義州乃朝鮮城池,我大清國豈能加封朝鮮的總兵!”
坐在椅子上一直沒有說話的恭親王奕終於開口了:“我大清向來用人唯賢,不拘一格,周憲章戰功赫赫,此時又是用人之際,我看,這個總兵他當得起。至於義州嗎,朝鮮本來就是我大清的屬國,朝鮮的城池就是我大清的城池,何況,朝鮮現在沒有朝廷,漢城的那個朝廷,是日本人的傀儡,我大清斷斷不會承認!”
自此,大清國不再稱呼朝鮮京城,而改稱“漢城”,就是不再承認在漢城的傀儡政權。
“恭親王所言極是!”光緒驚喜異常,他萬萬沒想到,朝堂之上,李鴻章和恭親王這兩位“後黨”,竟然站在了他的立場上。
恭親王皺眉說道:“不過,有一個問題,不知李中堂是否考慮到?”
“王爺請說。”
“周憲章升任義州總兵,以他的才能,必能獨當一麵,也就是說,他是我大清國在朝鮮最高長官,位同當年的袁世凱。此人若是忠心報國,倒也罷了……”
李鴻章大笑:“王爺所慮極是。正與老臣不謀而合。老臣以為,太原總兵聶士成忠心報國,且極有謀略,此人可接替葉誌超擔任直隸提督,統帥遼東大軍。周憲章所部歸聶士成調遣,聶士成對周憲章有知遇之恩,且禦下有方,料想周憲章不會有二心。”
翁同龢恍然大悟,他終於明白了,李鴻章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大清國駐朝鮮的部隊,以李鴻章的嫡係淮軍為主,而北洋水師更是李鴻章嫡係中的嫡係。不管是淮軍還是北洋水師,都吃了敗仗,李鴻章的麵子丟大了。
唯一給李鴻章爭了麵子的,恰恰就是當初得罪了他,差點被他砍頭的周憲章。這是一件很尷尬的事,但是,此時的李鴻章顧不得尷尬了!
戰前,李鴻章一力主和,現在,他的部隊連吃敗仗。這不僅不能證明主和是正確的,相反,很多王公大臣會以為,李鴻章這是故意打敗仗。尤其是那些王爺貝勒們,他們本來就對漢人掌兵心存疑慮,現在,李鴻章手握重兵,卻是連連敗北,他脫不了要挾朝廷的嫌疑。
所以,到了這個時候,李鴻章比任何人都渴望一場勝利,以洗脫自己的嫌疑。
而周憲章在虎飛嶺的勝利,來得正是時候。
周憲章是聶士成的部下,而聶士成是淮係將領。這一場勝利,最終還是要記在李鴻章的名下。
所以,李鴻章不能拋棄周憲章,而且,他必須親自提拔他,以向世人彰顯,周憲章是李鴻章的人,周憲章的勝利,是李鴻章的勝利!
不僅如此,周憲章升任總兵後,歸聶士成節製,如此一來,世人會自然而然地認為,周憲章是淮係將領,周憲章堅守朝鮮義州,就是李鴻章在堅守朝鮮!
如此一來,李鴻章不僅能夠躲避戰敗的責任,而且,他還可以借此向世人宣示他戰鬥到底的決心,贏得國人的尊敬,提升自己的威望。
翁同龢暗罵李鴻章老奸巨滑,可又不得不佩服李鴻章的度量——他不僅容忍了周憲章的冒犯,而且,親手提拔了他。
至於恭親王奕也跟著李鴻章起哄,也可以理解。
恭親王這麽做,是衝著端郡王去的。
端郡王載漪太跋扈了,誰都知道,他這郡王的頭銜是怎麽來的,可這位新貴不僅沒把光緒放在眼裏,也沒恭親王放在眼裏。
自從鹹豐帝駕崩後,恭親王奕就是朝廷的柱石,誰都知道,沒有恭親王,就沒有今天的老佛爺!
載漪當上郡王才幾天,就敢咆哮養心殿,你可以不給皇上麵子,但你不能不給恭親王麵子。
更何況,恭親王原本就對慈禧提拔載漪很是不滿,說白了,慈禧把載漪推上前台,就是為了製約恭親王。
載漪大喝一聲:“李中堂,你要和園子裏唱對台戲嗎?”
李鴻章默然,園子裏的太後,不想饒過周憲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