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府的關睢苑,這個傍晚是一片歡聲笑語,幾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在參觀了園中景致之後,七娘不耐煩在書房安坐,拉著安然安瑾與八娘去後苑一處空地踢毽嬉戲,四周圍了一圈兒的丫鬟,擊著巴掌頓足而誦:“一個毽兒,踢兩半兒,打花鼓,繞花線兒,裏踢外拐,八仙過海,九十九,一百。”
六娘與秦子若卻一邊一個拽緊了旖景,逛完畫室逛書房,逛完書房又逛畫室,進進出出幾趟,樂此不疲。
子若姑娘當知道國公府的西席竟是南儒高足,求了秦夫人來找黃氏說項,硬是要加入國公府的女學,本也是一件小事,秦家與國公府眼下又是姻親,兼著秦子若飛速地“討好”了七娘,有她在一旁撒嬌幫腔,長輩們也樂見幾個小娘子一處。
不過六娘對秦子若一直有芥蒂。
這時,當見子若姑娘成功“訛詐”了一幅五姐夫的字畫,六娘滿麵興奮的神色總算沉了下來,看著秦子若心滿意足、嘖嘖讚歎的模樣,突兀地一句:“阿若,可願與我對弈?”
子若這才將目光從畫卷上移開,小心翼翼地卷起畫軸,收入錦盒,卷唇一笑:“阿風總算是肯與我對弈了?我求之不得。”
“賭注,便是你才得的字畫。”六娘幹脆利落。
子若一怔,扭著旖景的胳膊就撒嬌:“景姐姐,你瞧阿風有多貪婪,世子可是她的親姐夫,想要幅畫作還不是張張嘴的事兒,我可好不容易才求了一幅,她倒眼紅上了,景姐姐評評理,阿風可是欺我?”
六娘輕輕一哼:“你是怕輸給了我?”
見兩個小丫頭就快嗆嘴,旖景連忙勸解:“就快到用膳的時辰,可沒充裕的時間,你們要一較高低,還得另選個時候。”
六娘也不勉強,隻瞄著秦子若說道:“天色已晚,阿若也該回相府,否則秦夫人可得擔心。”
饒是秦子若與兩年前性格天差地別,聽了這“逐客令”也氣得小臉漲紅,無奈她到底隻是國公府姻親,與楚王府就更隔了一層,今日跟著來關睢苑,已是廢了一番唇舌才說服了隨行的嬤嬤,這會子再沒理由不經家裏長輩許可,就貿然留在王府用膳晚歸的道理,隻好帶著些沮喪告辭,六娘這才莞爾一笑,把小臉兒一別,欣賞牆上那幅五姐與五姐夫共畫的苑景。
旖景無奈地暗歎,作為主人,當然要送子若一程,小聲兒地叮囑春暮,讓她領著六娘去畫室,除了那幅早答應給的聯畫,其餘書畫也都任由六娘擇選。
六娘這才滿意,在春暮的陪同下,將一幅幅卷軸展開來看,自是仔細鑒賞,當旖景送了秦子若歸來時,六娘尚才看了三幅,當然沒有選好心頭所好,止不住歎息:“恨不能把這畫室搬空才好,這哪裏擇選得出來。”
旖景:……
六娘很是愛不釋手了一番,出乎旖景預料的是,最後也隻選了幅了書法,並沒有挑選畫作,六娘一番解釋:“有五姐與五姐夫聯手畫的山水,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不敢再貪心。”卻忽而不滿:“五姐為何答應了阿若,我不喜她,今後五姐別與她來往。”
旖景怔住,又聽六娘說道:“她原來還有幾分真性情,長了兩歲,就成了故作乖巧與人為善,不知盤算著什麽,今日我本沒邀她,她卻厚顏跟來,連秦家的嬤嬤也反對,稱貿然登門不合禮數,她卻一意孤行。”
看著六娘滿麵認真的模樣,旖景心神忽而一恍,想起那一世六娘曾說的一番話,尚且聲聲叩耳——“須知忠言逆耳……有的人說的是好聽話,未必真對你好……世上人心險惡……”那時,六娘應是知道了一二隱情吧,是了,她說過會把自己“失德”之行告訴母親,六妹妹一貫說到做到,應是告訴了黃氏,結果後來,卻又與她說了那番話。
是否黃氏聽說後,叮囑六娘莫要理論?六娘因而有所懷疑,她是黃氏親生女兒,卻仍然在最後關頭提醒自己懸崖勒馬,而自己這個姐姐,卻將她的警言當作耳旁風,鑄成大錯。
旖景心裏忽生柔暖,笑著說道:“是,六妹妹之言我謹記於心,會提防著外人,許她一幅畫作不過因為禮數罷了。”
六娘這才有了笑意,旖景與她說了會兒話,楊嬤嬤就來稟報後苑清風閣已經設好膳桌:“世子已經回府,國公爺與蘇世子也來了,三位在前庭,世子有交待,讓世子妃不需分心,招待好小娘子們就行,國公爺與蘇世子有他陪膳。”
這場晚膳直到亥初,幾個小娘子才隨衛國公與蘇荇一同回了對門兒,走時人人手上一幅畫作,特地去他們五姐夫跟前兒道了謝,旖景與虞渢一同送了父兄妹妹們出門,兩人回到正房洗漱後,虞渢才說了自從“家庭會議”後短短兩日間發生的幾樁事。
“嶽父已經掌握了嶽母打聽外院消息的途徑,這回因為丘先生父女,終於讓嶽母亂了陣腳,嶽父已知身邊有個長隨和幕僚與嶽母陪房暗中來往,丘先生是大舅所薦的事,就是那位幕僚泄露出去,但隻不過,這兩人當初並不知金逆會企圖生亂,我提醒了嶽父,金逆一事當初雖防得嚴密,但安排親兵侍衛慎守清平庵的行動,或許是讓嶽母感覺到了事發蹊蹺,即使她不知道金榕中企圖擄掠人質,見國公府如臨大敵,也會懷疑有禍亂發生,機會難得,就算嶽母並不確定,極有可能通知了二舅恃機而動,因此嶽母的消息來源,應當是在親兵侍衛裏,並且極有可能是統領之職,才會知道詳細的布署。”
內宅主母與外院仆叢、幕僚結交,說來也不是什麽罕事,在貴族之家尤其常見,黃氏一心以為衛國公是要納妾,通過兩人口中打探丘氏底細以及是否與衛國公早有來往,無非是為了自身處境,更說不上什麽惡意,一般的仆叢與幕僚也不會認為告之此事當罪,黃氏畢竟是國公夫人,論來也是他們的主子,想問他們話,甚至不用偷偷摸摸。
衛國公設計,讓黃氏暴露“耳目”,隻是想知道黃氏是否打探過當日護衛旖景往清平庵的安排。
“嶽父昨日已讓察了門房出入記錄,你動身往清平庵當日,藍嬤嬤回了趟候府,請了二舅母登門,事情這般湊巧,嶽父已經八成篤定這事與嶽母脫不開關聯。”虞渢又再說道,握著旖景的手掌:“無論如何,祖母與嶽父都已深懷戒備,那些心懷惡意之人再不是躲於暗處,也不會再讓他們輕易尋到空子。”
“胡大夫那邊如何?”想到黃氏,旖景腦海裏始終還是慈母的模樣,哪知表麵下竟是蛇蠍心腸,胳膊上不由竄上一股濕冷的顫栗,這時連提都不想多提。
“這回可不同於當日讓他給眉氏誤診,宋氏愈發謹慎,胡大夫今日便被宋輻盯著上了往南邊去的客船,船才到烏沙渡,胡大夫就被咱們的人請了下來,他一聽宋輻從他那裏買的砒霜竟然是想毒害宗室,甚至不需用刑,就顫顫兢兢交待了實情,宋輻給了他三百兩銀,說服他遠離京都。”虞渢邊說邊從一旁的檀盒裏掏弄出兩個中指長短的烏瓷瓶,遞給了旖景:“給宋輻的就是這兩件,瓶子是一樣的,但裏頭的東西卻不同。”
兩件?旖景微微蹙眉:“一瓶用來下毒,一瓶應是嫁禍,我隻好奇宋嬤嬤難道就發現了下毒的漏洞?”
“宋氏行事果然周道,難怪嶽母這麽一個隱忍多年的謹慎人,會大膽利用,從毒藥到計謀,都不需主子煩擾。”虞渢輕輕一笑:“胡大夫說他所配製的砒霜劇毒無比,這麽大量的兩瓶,足以毒殺百人。”
“水源。”旖景醒悟過來:“可咱們用的水井甚至上了鎖,便是你烹茶用的泉水,也是由專人在山澗收集,平時儲於廚房密庫,要用時隻能由信得過的人取出……”旖景拍了拍額頭:“我知道了,是雪水!宋嬤嬤知道我有這個習慣。”
“我也有,而且羅紋已經告訴了冬雨。”虞渢微微頷首:“具體計劃就交由世子妃來廢神,既然婉絲之死真相大白,李先生與宋輻身份也已明晰,宋氏的惡意與動機更是昭然,該是鏟除他們一家的時候,想來宋氏與冬雨也是迫不及待,一個是因為二弟,一個還顧忌著鶯聲之死,想要爭取靠山助她脫罪,祖孫倆都急等著立功脫困,咱們且‘助’他們一臂之力吧。”
果然又隔一日,冬雨臉上紅腫才消,就迫不及待地回了關睢苑,前腳才一著屋,秋月後腳就到,囑咐她麻利些去正房,世子妃召見。
冬雨摁了摁袖子裏那兩瓶東西,想到當日在廚房被捕後,摁在地上就被剝了外衣搜身的驚悚往事,連忙求告:“走了一身的汗,這般去見世子妃是為不敬,容我先換身衣裳。”秋月極其不耐地翻了翻眼瞼,丟下“快些”兩字,甩門而去。
冬雨謹慎地關好門窗,甚至從裏頭落了栓,這才拿出袖子裏瓷瓶,掃了一眼屋子,最後把東西放在一雙秋冬著的短靴裏,塞入床角,整個過程都背了人,唯有趴在炕上的一隻白貓睜著幽藍的眼睛,懶洋洋地看著冬雨神秘兮兮的舉動。
“換好衣裳”,冬雨這才急匆匆地往正房去,剛剛跨出院門,與她同屋的小丫鬟胡旋就閃身進了屋子,拿出一包東西讓白貓聞了一下,又撓了兩撓貓兒的頸窩,剛才無精打彩的貓兒頓時來了精神,從炕上一躍而下,落地無聲,三兩下就竄去床角,刨出一雙短靴。
胡旋伸手往裏一摸,果然找出兩個烏瓷瓶,又從襟內拿出一對,塞在鞋子裏,照樣放回原處,這才打開壁櫥,拿了一片魚幹誥勞了寵物,腳不沾地就去了後苑,把冬雨悉心窩藏的物什交給謝嬤嬤。
“狐子越來越靈了,好好養著,我想辦法再給你弄隻靈性好的女貓來,免得狐子孤寂。”謝嬤嬤走出兩步,又拍了拍腦門,叫住將多一隻靈貓以致喜不自禁的胡旋:“那東西呢,快交還給我。”
胡旋連忙從袖子裏掏了出來,卻是剛才給狐子作引的紙包。
“這可是劇毒,不是鬧著玩的,回去用皂豆把手仔細洗淨。”謝嬤嬤又叮囑一聲,這才揮手放了胡旋走開。
又說旖景,關切詢問了鶯聲的身後事,很是感慨了一番,安慰了冬雨幾句,這才說道:“你原本的差事我交給了胡旋,你別多想,她到底是王府的家奴,對各處都熟悉一些,你原本知書識字,不學以致用未免可惜,暫時跟著羅紋吧,與她一同打理帳本的事,將來也好幫我理家。”
這話讓冬雨多少有些忐忑,暗忖上回私闖廚房多少還是引起了世子妃的懷疑,對她越發戒備,眼下也理論不了這麽多,正好讓她跟著羅紋,豈非越發有了籠絡交近的機會,遂又暗自欣喜,痛痛快快地應了,告辭出來,忙不及地就往羅紋的跨院走,突地站住了步伐,滿麵懊惱——
這麽一來,豈不是沒了自由出入關睢苑的機會?還打算先去二夫人麵前立個軍令狀,得她一句準話來著,這番成了泡影。
冬雨忍不住錯了錯牙,暗暗握拳,看來這回隻能謀成大事,才能重獲自由,與二郎雙宿雙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