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的望鄉港,比之往日要忙碌熱鬧許多。無數由赤馬舟改裝而成的商船停靠在港口裏,陽光下耀武揚威的顯示它高入雲端的桅杆,還有船舷上撤掉弩@弓之後留下的巨大凹槽,誰都知道,若是在海上一但碰到了海盜,眼前這好似鄰家後生一樣高壯憨厚的赤馬舟就會立刻變身為最凶狠獵手,打得所有覬覦者哭爹喊娘。
這也是所有商人都搶搶破頭也要買張赤馬舟船票的原因,雖然出海到倭國或者菲島那裏,送去些綢緞瓷器或者劣茶,回來時帶些香料寶石或者木料,絕對會賺得盆滿缽圓,但總要有命花錢才成啊。
不過今日,這赤馬舟卻不是所有人目光聚集之處。就在海港右側一處平日禁絕使用的海麵上,正停了一隻三層樓船。
雖然船身很是普通,沒有任何花哨的花紋,隻簡單的塗成了黑色,風帆也降了下來,但它依舊收獲了所有人敬畏豔羨的目光。
海港外不遠處的幾座茶樓酒館裏,坐了很多散客和行腳商人。這會兒外麵日頭最大,正是躲個懶兒,坐在窗邊吹吹海風,享受一下清涼酸爽的梅子湯,或者手頭寬綽的還可以來上一碗雪白甜蜜的冰糕。這滋味真是賽過活神仙啊。
閑人聚集得多了,當然免不得要聊聊閑話兒,而眼前沉默又威嚴的王舟就是最好的話題。
一個身形幹瘦兒的茶客,捧著酸梅湯碗吱溜喝了一口,末了一邊嚼著碗底的碎冰一邊感慨道,“老子這輩子,要是能坐上王舟去海裏逛幾天,那真是死了也沒啥遺憾了。”
他身旁的同伴身形正好與他相反,長得很是白胖富態。倆人是同鄉,又常常一起販貨,交情很深,於是伸手笑著拍了桌子,嚷道,“你就別做夢了,那是王舟!不是你家荷塘裏的尖頭船,你若是有這心思,還是趕緊想辦法封侯拜相吧。”
旁邊幾桌人聽得兩人這話,都是哈哈笑了起來。瘦子自覺被削了臉麵很是惱火,紅著臉,梗著脖子惱道,“不就是一個樓船嗎,等我賺了銀子就造個比這更華麗富貴的,甲板上我都鋪上三寸厚的羊毛毯…”
可惜他這般說的痛快,反倒惹得眾人笑的更大聲了。
旁邊一桌有個老漢,身穿葛沙的褂子和長褲,被海風吹得臉膛泛紅,雙手也幹癟的如同樹皮一般,一見就是本地的漁民出身。他手裏端了一隻紫砂小茶壺,正悠閑的一口口品著不知什麽好茶。耳裏聽得瘦子這麽說,難得開口插言道,“小兄弟,此言差矣。若是老漢猜的不錯,你定然是去年才來我們海寧跑買賣得吧?”
瘦子楞了楞,但好在還知道敬老,趕緊彎腰行禮,這才說道,“老伯說的不錯,小子正是去年才出來跑單幫的。”
那老漢笑眯眯點點頭,又喝了一口茶水才又道,“那就怪不得你會說方才那番話了,今日老漢就多個嘴,給你說說這王舟到底好在哪裏。”
聽得這話,不隻胖瘦二人組,就是旁邊很多茶客也都豎起了耳朵,顯見心中對王舟也很是好奇。
老漢眼裏閃過一抹驕傲之色,慢悠悠說道,“這王舟,之所以稱作王舟,就如同先前那位小兄弟所說,它是王侯在海上的坐騎。但最重要的是,它是所有舟船裏的王者,不是奢華富貴,而是戰力。它裏麵足足可以裝下一千兵卒,一百零八具長臂@弩,另外還有很多不可多言的防護手段。
前年,有股不開眼的海盜想要跑上岸來劫掠,正好港口裏的三翼艦和赤馬舟都出海了,大夥兒嚇壞了。結果王舟卻尾隨海盜的船後趕到,殺的那些海盜是到處逃竄,最後留下了二百多具屍體,那血啊,染得海麵都是紅彤彤。真是過癮啊!”
老漢許是想起了當日的情景,激動的小茶壺也放下了,拍著桌子嚷道,“自那以後,再也沒有海盜敢靠近海港百裏以內。隻要有王舟出現,他們遠遠就跑得沒影子了!”
眾人聽得都是與有榮焉,跟著拍手讚道,“王舟威武!”
那瘦子知道自己鬧了笑話,尷尬的撓撓後腦勺,小聲問道,“那這王舟到底是哪個王侯的坐騎啊,真是太威風了!”
不想他這話說完,不隻沒有給自己解圍,反倒惹得眾人笑得更厲害了。
一個粗豪的漢子高聲應道,“你這兄弟是哪個山溝裏跑出來的,連鼎鼎大名的中山王都不知道,那怎麽還跑海寧混飯吃?我們海寧有今日這般富庶,可都是托中山王和董夫人的福,大夥兒不認識自己的祖宗也得記著他們二位的大恩啊。”
“就是,就是。”另一個茶客也是笑道,“中山王護佑我們一方安寧,董夫人則想出無數法子,把我們這裏野猴子都不吃的破爛果子,統統變成了金子。我家今年隻收海裏的紫菜賣給董家作坊就賺了一大筆,我這幾日就要去置換個三進大宅院呢。”
“那恭喜老兄了,”眾人聽得眼熱,紛紛抱拳恭喜,那人笑的合不攏嘴,舉了茶杯提議道,“來,大夥兒都是在海寧混飯吃的,一起敬中山王和董夫人二位貴人安康長壽,我們海寧自然也能安寧百年。”
“好!說得好!”眾人紛紛高聲叫好,以茶代酒,遠遠衝著王舟的方向敬了一杯。
茶樓內側有一道布簾隔出了一個單間,布置的小巧又清雅。一個頭插玉簪,身穿寶藍長袍的中年男子正一邊喝茶一邊悠閑的翻著書頁。
他耳裏聽著外麵眾人的閑話,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就帶了一抹淡淡的笑,末了伸手示意伺候在門口的小夥計上前,低聲說了幾句話。
那小夥計趕緊躬身應了,轉而又走了出去。
一眾茶客們眼見太陽西斜,正要起身出去忙碌,跑船行牌號,整理貨物,準備行禮,隻等哪艘赤馬舟閑下來,他們擠上去就能南下淘金了。
正這時,小夥計卻笑嘻嘻走到櫃台前,高聲說道,“各位老客,我家主子原本包了一艘赤馬舟南下菲島,結果家中有事不得不返還。一時間這船就空出來了,方才聽得大夥兒閑談間,都是有情有義的人,索性把這船讓出來,載大夥兒南下。若是各位有意,就到我這裏抱個名號。大夥兒要是不想搭乘,我就把任務送去牙行…”
“別啊,”一個行腳商第一個跳起來,歡喜高喊,“千萬不能送去牙行,我們都要南下,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誰會放過啊?”
“就是,就是。”另一個漢子也是站起身,一邊往櫃台邊擠一邊高聲應和著,“多謝你家主人的慷慨援手,我李東全先報個名。”
“我也要報名,貨物十八箱加上兩個人手。”
旁邊眾人本來還打算客氣兩句,見得這三人已是搶占了有利位置,心裏也急了,再也顧不得什麽禮節,紛紛往櫃台湧去。
小夥計笑嘻嘻喊著眾人排隊,然後才拿起紙筆記錄。
眾人抻長了脖子往前張望,生怕輪到自己的時候,沒了位置。
當然,誰也沒看到,就在他們身後,那個身穿寶藍衣衫的中年男子已是悠然穿過大堂走了出去。
方才還很安靜的街道,隨著太陽的西斜,又重新變得熱鬧起來。很多十一二歲的半大孩子,手裏端著編製精美的簸籮,裝了些烤魚片和香蕉幹,還有用白色紗布遮蓋的各色涼糕,用竹簽串好的菠蘿塊。叫賣之聲此起彼伏,聽著卻不嘈雜,反倒給人一種紅塵市井特有的溫暖之意。
寶藍衣衫的中年男子一路謝絕了幾個上前招攬生意的孩子,終於到了棧橋邊。
早有穿著藍色短衣褲的小管事跑過來,彎腰稟報道,“老爺,您這麽快就回來了。夫人還沒到,要不要小的派人去問問?”
中年男子聞言,扭頭往來路望去,繼而就笑開了臉,應道,“不必了,馬上就到了。”
小管事也是翹著腳張望,不想卻被路過的老爹拎著脖領子扯走了,“你這笨蛋小子,我求了族長,好不容易把你送到島上做了管事。你怎麽連點眼色都沒有,夫人的馬車都過來了,還不趕緊避開。”
“哎呦,爹啊,疼,疼!你快鬆開,我還要去清點貨物呢。
爺倆吵鬧著走遠了,留下中年男子望著漸漸走進的馬車,臉上笑意更濃。
董蓉掀開窗簾,見得夫君已是等在棧橋邊,心裏勉強好過一點兒,但下車時候依舊忍不住遷怒道,“老話兒說,爹再親,也親不過娘的一半。這話真是一點兒錯都沒有,嘎爾迪走了,我惦記的吃喝不下,你倒笑得跟撿了金子似的。”
慕容懷德笑的無奈又寵溺,心裏自然清楚他的小媳婦又在鬧脾氣了。哪怕兩人已是隱居這南海之邊十年之久,孩子也馬上長大成人了。但在自己麵前,她還是同當初嫁給傻小子的那個潑辣又善良的小丫頭一般無二。
當然也是他最愛的模樣,哪怕永遠放在手心裏嗬護著,也要擔心她哪裏不如意,哪裏不歡喜。
“好了,知道你心裏不舒服,但孩子大了,總要回草原去啊。”慕容懷德上前牽了媳婦兒的手,一邊舉起袖子替她遮擋陽光,一邊低聲哄勸道,“再說了,這十年間,你已經運了足夠的糧食用物過去。若是嘎爾迪還不能順利統一草原,那就可惜馮先生這幾年的辛苦栽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