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平如何聽不出姐姐是在安慰他,他睜著微微腫起的眼睛仔細打量姐姐的麵容,見得那眼角的皺紋和粗糙許多的皮膚,比之當日禍起之前可謂是蒼老許多,他心裏一痛,差點兒又掉了眼淚。
但他一個大男人,到底不好同女人一般軟弱哭泣,隻能極力壓抑了淚意,說道,“姐,當日之事,我們隻聽了個皮毛,船工們都說不清楚。你若是這會兒不覺得累,就同我說說可好?”
董蓉對當日之事也是耿耿於懷,聽得弟弟這般說,當下就把張揚和守在門外的甲一喊了進來。張揚還沒如何,甲一卻是直接跪在地上請罪,他十年前就已經立過血誓,成為董蓉的家臣,這一輩子甚至子孫兒女都會誓死為了保護董蓉而戰。結果這一次,他偏偏因為第三個孩子出生,被董蓉攆去安在海寧的家裏小住,結果家主就差點喪命,流落在外。
說起來,這不是他的失誤,但作為一個忠心的家臣,任何理由都不能掩蓋成為家主無人護衛的事實。他當日一聽得家主出事,當即就咬碎了兩顆大牙,出門時,妻子隻攔阻了兩句,被他順手也打飛了出去。
這半年他幾乎跑遍了整個沿海州府,每聽說哪裏有浮屍或者單身婦人被買賣,他就會第一時間跑過去。結果往往都是失望而歸,如今終於見到家主,他放心的同時,愧疚之意也更深,恨不得卸上一條胳膊,以贖前罪。
“家主,屬下失職!”
甲一跟隨身邊多年,董蓉怎會不知他的脾氣,不等他開口多說就親手扶了他起來,正色說道,“我知你心裏所想,但莫說先前是我強迫你回家休假,就是你在身邊,那等突發禍患想必也是救援不及。前事既然已經過去,我也平安歸來,我們還是圖謀以後吧。家中護衛有了反叛,我能信任的人手不多,你就不要提出什麽懲處了。”
說罷,她就拉著甲一坐下,然後說起當日海上遇刺一事,末了沉吟分析道,“雖然紫竹和乙八嫁了以後,我身邊也沒新升什麽大丫鬟,但是能上島之人也多經過調查,哪裏想到會被彌勒教策反滲透進來。”
張揚想起這半年尋人之時受到的阻力,以及彌勒教和官府的勾結,恨聲說道,“先前隻是覺得彌勒教行事日漸囂張,我也沒想到他們居然隱忍這麽深,如今在大齊各州府幾乎是說一不二,極少有官府不同流合汙。實在不知彌勒教背後有什麽高官顯貴在支持?”
甲一帶著屬下沒少深入彌勒教堂口打探,生怕董蓉落入他們的手心,比之董平和張揚倒是知道的內情更多一些。
“彌勒教背後勢力極大,他們私下裏同朝廷命官都是稱兄道弟。而有幾個平日風評極清廉的官員,雖然不曾附和,但也是敢怒不敢言。有一次一個護法說話時透出一字半句,好似他們教主與京都裏某位人物關係很是密切。”
董平想起姐夫下落不明,九死一生,恨得一巴掌趴在桌子上,咬牙說道,“不管他們背後是什麽人在撐腰,都要為他們的莽撞付出代價。我明日就傳信回京都,請我幾位同窗留意彌勒教的動向。”
董蓉也是點頭說道,“彌勒教得了那印鑒,許是這會兒都趕去安州提取現銀了。咱們也盡早趕過去吧,明日一早就上路。”
張揚聽得她把話說到這裏,就順口問出了心裏隱藏多日的疑問,低聲道,“嫂子,那印鑒可是極重要之物,為何先前不派人去安州知會一聲,這筆巨額銀兩就可以不必損失了。”
董蓉眼裏閃過一抹莫名的光,笑道,“你放心,這印鑒在打製之初,我和王爺為了防備有人起了貪心,曾設下一個圈套。彌勒教不去錢莊領銀錢還好,若是去了,說不得就惹上大麻煩了。”
張揚心下還是惦記,畢竟如今大齊官員與彌勒教勾結的很多,先前設下的圈套,也不知還會不會有何效力?
但他見著董蓉信心滿滿,又不好勸說,隻得把諸多擔憂埋在了心裏。倒是董平,自小對姐姐建立的信任很是深厚,甚至是盲目,半點兒不曾懷疑。拉著姐姐說起了三個孩子在草原之事,還有兩人別後桃源上的安排處置。
至此,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眾人趕著兩輛馬車,一輛坐著董蓉和兩個小丫鬟,一輛拉著行李用物,車後跟著三四十號護衛和鏢局的好手,就浩浩蕩蕩上路了。
安州位於大齊腹地,南接江南各州府,北臨京都,但凡南北走動之人都要路過這裏,所以很是繁華。而董蓉當初也正事考量到這點,把董家商行的總部設在了這裏,商行下屬唯一的錢莊也在這裏。
眾人從洛州出發,日夜兼程,不過三人就趕出了三百裏,日落之前投宿一個小鎮外緣的一家小客棧。小客棧雖然簡陋,但掌櫃和活計都很是熱情,見得車隊人數眾多,難得一見的大生意,於是燒水做飯,安排房間,忙得不亦樂乎。
董蓉流落半年,什麽苦頭沒吃過,自然也不會挑揀。簡單吃了碗粥和兩樣炒青菜,然後就睡下了。第二日一早安歇一晚的眾人從容上了官路,午時之前就到了城門口。
原本進進出出,很是忙碌的城門口,今日不知為何更是擁堵,挑著擔子的百姓,坐車的貴人,還有穿著長袍的讀書人,甚至叫賣兜售小零嘴的商販都閉上了嘴巴,詭異又安靜的聚集在城門不遠處,踮腳張望著什麽,不時還三五人湊在一處小聲嘀咕著什麽。
董平看的心下生疑,同張揚商量兩句就扯了馬韁繩護在馬車邊,張揚則帶了兩個護衛擠到近前。
幾個擔著粗糧進城換細糧的老鄉差點兒被一個護衛擠翻了擔子,很是惱火的罵了一句,“擠什麽擠,也趕著殺頭啊?”
那護衛臉色一黑就想發火,張揚卻是瞪了他一眼,然後笑嗬嗬同幾位老鄉行禮賠罪,“幾位老伯,真是對不住了,我這護衛心急看熱鬧,不成想差點兒闖了禍。咱們農家忙一年才能得點兒好糧食,若是撒了就可惜了。”
領頭那老農打量張揚幾眼,見他雖然行色匆匆,但穿衣行事都不像普通人,心裏也有了幾分懼意,於是擺手道,“罷了,還是這位老爺懂俺們農家人的辛苦。左右擔子也沒翻,咱不說了。”
張揚還指望在他嘴裏打探消息,怎麽可能讓他不說話。他平日在外行走,最擅長與人打交道了,站在老農跟前,不過問了幾句收成之類就得了老農的好感。待得再問這城門處為何這般熱鬧,自然就順理成章,容易之極。
老農也是個好八卦的,他扭頭瞧了瞧四周旁人並沒有注意他們這處,於是就低聲給張揚解惑,“這位大兄弟,你有所不知。我們這城裏,前日抓了一個大盜,聽說他跑進一家錢莊,足足偷出一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啊。結果那錢莊是太後娘家人開的,這不,官府直接把大盜拉出來,就等著午時三刻一到人頭落地呢。”
張揚聽得咧嘴,心下很是好笑。平常人若是背了千兩銀子都吃力,這大盜就是天生下凡也不可能單槍匹馬就偷出百萬兩銀子啊。那麽多銀子,就是裝馬車也要找齊一百輛才行啊。顯見老農也是道聽途說,還是摻了水分了。
老農許是見他臉色有些古怪,自覺被人家小看,很是惱怒的提高了嗓門強調道,“大兄弟,你別不信啊。俺可沒撒謊,真是一百萬兩銀子,要不然太後也不會生氣!”
張揚趕緊掩藏好臉色,陪笑道,“老伯別惱,我信,我信還不成嗎?”
這時旁邊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卻是反駁道,“老伯,你從哪裏聽來的消息?這根本就是聽擰了,我昨日就在府衙前轉悠了,這熱鬧可是從頭看到尾,根本不是你說這麽回事。”
“哦,那你說到底是怎麽回事,俺哪裏搞錯了?”老農不服氣的挺了幹癟的胸膛,很有鬥誌的模樣,惹得張揚幾個都是好笑。
那小販倒也不隱瞞,湊到跟前就得意說道,“咱們這城裏口碑最好的那家大通錢莊,前日裏接待了七八個客人,他們拿了個戒指模樣的印鑒,說是要提取一百萬兩白銀。你們不知道,這大通錢莊是有名的隻認信物不認人,若是平日直接就付銀子了。但是,偏偏這印鑒是京都一位貴人的,當初他家裏進了盜賊把印鑒偷走了,據說當時就在大理寺報備過,算是贓物。錢莊之人這會兒見到了,自然要告訴失主啊。那位貴人是當今太後的侄兒,惱怒之下就告到太後那裏去了。賊人如此猖狂,太後也生氣了,這不,直接下了一道懿旨給咱們知州大人,今日就拉人出來砍頭了。”
“哦,原來是這樣啊。”幾個老農聽得是津津有味,點頭附和道,“該,好好的漢子幹點兒什麽活計不吃飯啊,非要當盜賊。躲了這麽多年,還是被抓住了。真是老天爺有眼啊,絕對不會放過一個惡人。”
“就是,就是。”
張揚機械的開口附和著,其實心裏早已驚得翻江倒海。他本就極聰明,這小販也說的聰明,他如何會聽不出這其中的蹊蹺。恐怕這就是嫂子當日不曾說明白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