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第二章(16)廣平驛(下)

在做出夜襲廣平驛的決定之後,這支臨時組建起來的隊伍就在幾個軍官的指揮下,開始有序地向後撤退。

剛開始撤退時,商成還不太明白這樣做到底是為什麽,等他在幾裏地之外看見剛剛呆過的那片樹林接連冒起幾股濃煙,才想清楚這中間的原宥一一那片樹林的麵積小了,不足以讓幾十個人徹底隱蔽起來,離關隘和村寨都又近,隻要突竭茨人派兩三個探子稍微靠近觀察,他們的行蹤馬上就會暴露。說不定突竭茨人早已經察覺到那片林子不大對勁,抽不出足夠的人手來搜索清剿,或者是懶得淘這份心神,就幹脆放上一把火。

商成他們幾個馱夫夾在邊軍隊伍中間,靜悄悄地順著刀刃般陡峭的崖壁向北走了幾裏路,直到隊伍冒雨鑽進一片林子裏,才從隊伍的前麵一個人接一個人地傳下口令“就地休息”。

新的落腳點靠近山崖,是坡地上的一塊樹林。雖然林子依然不算太大,可樹木枝繁葉茂地藏幾十個人還是綽綽有餘,更妙的是鄰近還有幾片林子,和這片樹林木牽藤連,即便遭遇到大隊突竭茨人,也有足夠的騰挪餘地。

細絲般的春雨隨風飄灑著。川道裏的一切都籠罩在薄薄的白紗般的水霧中。樹林裏到處都是濕漉漉的;雨水把剛吐綠的嫩葉洗得纖塵不染翠色欲滴,掛在樹梢枝頭的桃花、梨花和含苞未放的杏花骨朵,都在雨絲的洗滌下更見嬌豔。

從他們離開廣平驛後撤開始,就不斷有人加入這支隊伍,有時是一兩個,有時三五個,有前麵打散了退下來的邊軍,也有運糧隊的馱夫和護衛糧隊的衛兵,到達新落腳點時,隊伍已經擴大到差不多一百人出頭。在這裏他們還遇見一支比他們還龐大的邊軍隊伍,足足有一百二三十號人,還帶著幾張弓和兩把弩。帶隊的軍官更是不得了,雖然那軍官躺在擔架上,也沒穿戴什麽紮眼的盔甲,可邊軍裏無論是士卒還是軍官,看見他都是握拳抵胸一個軍禮。

瞧見那些邊軍這般做派,商成他們這幾個沒見過世麵的馱夫立刻都有些傻眼。走了一路,他們多少也從身邊的邊兵嘴裏知曉了一些隊伍的情況,如今已經知道帶隊軍官是個正七品的營官。可就是那個比屹縣縣令還要高半級的校尉營官,看見新來的軍官也是標標準準行個軍禮一一這還得了?這人得是多大的官?

還是蔣四頗有些見識,立刻告訴幾個身邊幾個眼睛都有些發直的同伴,那人是如其寨駐軍的旅司馬,真真正正的將軍,就是端州府知府見了他,也得行下屬禮。

他這樣一譬講,幾個馱夫都是咬唇咂舌,半晌趙石頭問道:“將軍是幾品?”

這個問題蔣四也說不上來。

又有人問:“端州城的知府大老爺,是幾品官?”

蔣四更說不上來。他隻是反複強調,端州知府看見那位將軍,也得行下屬的參拜禮。

兩支隊伍合到一處,邊軍衛軍還有馱夫以及沿途逃出來的平常莊戶也有兩百三四十人。這些人在樹林深處或坐或站,黑壓壓地圍成一大圈,倒也頗有些氣勢。可是當兵的大多繃著臉麵無表情沉默不語,林子裏的氛圍就顯得異常凝重。莊戶人擔憂親人,又心疼被毀壞的房屋土地,雖然湊在一堆,卻都不怎麽說話,都是愁眉苦臉地不斷唉聲歎氣,其中還夾著幾個婦女克製不住的抽泣哽咽聲,這就更讓壓抑的氣氛平添一股淒涼慘淡的氣息。

這群人裏人數最少的就是馱夫,隻有十餘個。他們大都不是本地人,北鄭縣的也隻有一個,家還在縣城。因為是同行,又都不太擔心家裏親人的長長短短,也還有點話說。不過話題也很少,就是相互打聽一下熟人的下落,然後長噓短歎一回。漸漸地連他們都不說話了,林子裏除了幾聲鳥鳴,就隻有雨水的滴答聲響,安靜得令人心悸。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在樹林更深處商議軍務的幾個軍官,都在等著他們拿出一個決定一一這支隊伍的下一步該怎麽走。

從聽到就到休息的命令伊始,商成就一直不大注意身邊的情形。他眼快,馬上為自己在一塊大山岩下找了個塊能遮風擋雨的底盤,又尋塊看起來還算幹燥的木頭坐著,身子倚在岩壁上,閉上了眼睛假寐。他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做,旁邊人說話他也不聽,即使聽了也不想,連趙石頭和幾個馱夫與蔣四糾纏旅司馬將軍到底是幾品官時,他也沒睜開眼睛去摻合。他曾經獨自一個人在大燕山裏走了三天三夜,所以比他們有經驗一一不管隊伍接下來要做什麽,最重要的事情都是保持自己的體力……

“咕一一咕咕。咕一一咕咕。”

遠處傳來一長兩短三聲鳥叫,連續響過兩回,人們就知道外圍警戒的哨兵又遇見了自己人。

果然,不大一會兒工夫,一個哨兵就帶著三個邊兵裝束的人從霧氣蒙蒙的雨幕中走出來。三個人的衣甲都不整齊,身上也到處都是血跡,走路也不是太穩的模樣;一個人的右邊胳膊裹紮著一塊布,用根爛布條吊在脖子上。

哨兵找到一名軍官,把三個新來的人交給他,自己就又轉回去繼續放哨。那軍官簡單地詢問了三個人幾句話,就胡亂指個方向,讓那三個人先找地方休息。於是兩個邊兵攙扶著他們受傷的同伴過來。

軍官指的方向恰好是馱夫們這邊。見他們架著傷員兩眼亂瞅,商成馬上把自己的位置讓出來。

一個邊兵扶著傷員坐下,另外一個人對商成拱拱手說道:“謝謝了。”

說話這個人有張四四方方的國字臉,兩道濃黑眉毛下一對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串臉絡腮胡刮得溜青,卻是商成認識的人一一去年秋從渠州往北鄭時護衛劉記貨棧商隊的邊軍小軍官,忠勇郎孫仲山。

孫仲山也認出了商成,怔了怔,滿是倦容的臉上露出些笑意:“想不到是你……”

雖然是舊識,但是兩個人以前並沒有交道,眼下這種光景下見麵,更是連句客套話都不知道該怎麽說,兩個人都有些尷尬。過一刻倆人同時咳嗽一聲,又都張了嘴卻又停下嘴邊的問候話一一他們都想讓對方先說,結果誰都沒說。

這個有些戲劇性的場麵讓兩人都覺得有些好笑。商成唆著唇咧咧嘴,孫仲山訕笑著搖搖頭,笑過之後兩人都覺得關係親近了一些,卻還是找不出話來客套。

好在那邊會議已經結束了,幾個軍官帶著新命令回來集合整頓各自的隊伍,然後挨個把會議的結果告訴大家一一還是夜襲。

大家默默地接受了這個幾乎是必死的安排。這事本來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由梁川南川口的廣平驛、北川口的如其寨,如今都落在突竭茨人手裏,如今的由梁川已經變作了一條兩頭都縫上的布口袋;假如不拚死闖過廣平關隘,大家夥最後的命運也是個死一一單單糧食這一關就能把人憋死。還有條活命的道路就是去攀絕壁翻大山。可如今誰還有力氣去爬這十幾二十仞高的崖壁?就算沒有那幾十個輕重傷員,攀崖翻山也是件棘手事情。更倒黴的是,今天還是個陰雨天,崖壁早被雨水澆得透了,就算沒人去攀爬,大石塊小石子也在忽忽隆隆的朝山下亂滾。

看來連老天爺也讚成夜襲的主意。

緊接著就是重新組合隊伍。幾個軍官把大家聚合在一起,然後指揮著邊軍衛軍站成一列,平常莊戶又是一列;士兵裏有兵器的人排作一列,沒兵器的人又是一列;所有莊戶人都必須把手裏的武器交出來,又軍官們調度……

十來個有著鄉勇身份的馱夫都被編進士兵隊伍,身板高大壯實的商成還被人特意從隊伍中叫出來,然後一個軍官就遞給他一把從傷兵那裏找來的長槍。

商成拿著長槍,臉有些紅,老老實實地說:“我不會使這玩意。”

軍官乜了他一眼,冷冷地問道:“是鄉勇吧?”

“是。”

“訓練時沒教你們怎麽使槍?”

“……教了,我使得不好。”商成說道。他哪裏是使得不好,簡直就是不會使,鄉勇訓練時他也沒有練槍的資格一一在教官反複強調的三人戰鬥小組訓練裏,他是“強”支點,手裏拿的是直刀,任務就是殺敵,他身邊的兩個同伴才會用長槍或者其他兵器,為小組進行“遮”和“擋”,替他作保護。

孫仲山大概認識那個臉色不豫的軍官,過來替商成說了兩句好話,然後他把一把有些卷刃的直刀塞到他手裏,順手拿走長槍遞給蔣四。至於趙石頭,他也有武器,就是商成那把短刀。

待暮色稍上,這支隻有一半人有武器的隊伍就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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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律師的情場與戰場。紫樨新作——步步為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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