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沉,烏蓬蓬猶如潑過墨一般的深邃天空中,稀稀拉拉地掛著幾顆不明不暗的星鬥,川道裏鳥蟲無聲萬籟俱寂,所有的一切都籠罩在茫茫溟溟的無邊幽暗中。偶爾有一陣夜風順著川道掠過,兩岸的草木迎風婆娑,頓時樹影如魅崖岩似魈。商成坐在又濕又涼的草地上,聽著風穿過樹林時發出的既似嗚咽又象綴泣的聲響,就覺得渾身上下寒冷徹骨,四肢百骸僵硬麻木,一顆心髒更是象擂鼓一般在胸膛裏跳得嘣嘣直響。
他木著臉抿著嘴唇緊咬著牙關,低垂著眼簾死盯著手裏卷刃的直刀,拚命地控製自己的呼吸,不讓周圍的同伴察覺到他的懦弱和膽怯。但是他的手腳還是在不自禁地戰栗。他的嘴裏喉嚨裏幹澀得就象有一團火在燃燒,即便是吞咽口唾沫這種平日裏簡單容易得不值一提的事情,如今做起來都是無比的艱難和痛苦。他的舌根甚至都不再分泌唾液,似乎唾液早就被那團火焰蒸發幹淨了。
他很害怕。對於即將到來的戰鬥和廝殺,他從心底裏感到恐懼和畏縮。
你就要上戰場了?就要直麵飛濺的鮮血和血肉模糊的身軀了?就要成為一場莫名其妙的戰爭的犧牲品了?一想到這些,一想到他即將成為別人手裏的刀劍的目標,難以抑製地顫抖就會立刻席卷他的全身。他越不讓自己去想,腦海裏就越會浮現出他倒在血泊中的場麵。他可能會被一把長矛戳穿胸膛,也可能被一把彎刀劃破肚腹,還可能被一枝冷箭結果了性命,或者是被敵人的戰馬來回踐踏成一攤誰也認不出來的肉泥……
我會死嗎?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自從他被編入夜襲的第一隊之後,這個白癡一般的問題就死死地纏著他。每當這個問題閃現出來的時候,他的頭腦裏馬上就會有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站出來告訴他:
一一你會死的。
是的,他知道,自己被刀劍砍中也一樣會死去,就象柱子叔那樣無聲無息地死去,帶著對親人的眷戀和對命運的無奈,滿心仇恨和遺憾地死去。他唯一能讓自己得到些許安慰的事情就是,在死之前,他也許會在關隘裏的突竭茨人身上砍一刀,要是他運氣好,還能拖上一個突竭茨人墊背;另外一樁讓他不遺憾的事情就是妻子肚子裏的孩子,這孩子將繼承和延續他的血脈……
這是他的娃!他未出生的娃!
一想到這裏,他又覺得自己不能死,至少不能現在就死一一他得活下去。
但是他知道自己活下來的希望很渺茫。他被編在第一批衝向廣平驛關隘的兵勇裏,是事實上的敢死隊的一員,而且他的位置還比較靠前一一當更前麵的士卒控製住關隘的城門之後,他們這二十多個人就要衝到關牆後麵去抵擋住突竭茨人的第一波反撲。他不知道在關牆後麵等待他們的有多少突竭茨人,他隻知道自己很可能活不到後續隊伍上來的時候。他悲哀地想到,自己也許還沒踏進廣平驛的城門,就已經倒在城頭的弩箭下了。
不!我怎麽可能死?我不可能死!我根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隻是存在於我的腦海裏,它不是真實的……
有時候他也會反駁,但是牽強的理由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那個聲音甚至不屑於和他爭論,隻是冷冰冰地重複一遍:
一一你會死的。
從裏許地外的關隘裏突然躥起來一道淒厲的悲鳴。慘叫聲僅僅持續了一瞬間,下一個刹那它就象被人用剪刀鉸斷的布匹一樣,下半截杳杳不知蹤跡,隻剩上半截在夜空中渺渺地回蕩。
他的心髒被這半聲嘶吼驚得驟然抽搐成一團,臉色頓時變得無比蒼白,手不自覺地攥緊了直刀的刀柄,牙齒也禁不住哢哢噠噠地碰撞好幾下。
坐在他旁邊的孫仲山抬頭望他一眼,又把目光轉開,過一會才口氣平和地問道:“害怕了?”
他努力想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告訴孫仲山,他不害怕。但是他的嚐試失敗了。他的嘴張開了,喉嚨裏卻隻憋出含混不清的“唔唔”聲響。
“第一次上戰場?”孫仲山用塊布擦拭著手裏的腰刀問道。他的臉半掩半映在深沉朦朧的夜色裏,也看不出是個什麽表情;語氣既幹澀又單調,似乎是在問一樁很平常的事情。看來他對這種事情早已經司空見慣,既不驚訝也不意外。
第一次上戰場?不,不是!他當然不是第一次!一年前,他赤手空拳就在屹縣殺過兩頭惡狼,半年前還在渠州格斃兩名匪首救過一支商隊,並且因此受到過官府的獎賞。他怎麽會是第一次上戰場呢?不,他這不是害怕,隻是因為春寒料峭而他的衣物都濕透了,夜風刮過來忍不住冷得發抖而已。
“……”商成努力了半天,可除了幾個沒人能聽懂的音節之外,他最終也沒能讓失去控製的聲帶完整地說出自己想要說的話。他索性不再為自己的懦怯辯解,點頭承認了。
孫仲山把腰刀平舉到眼前看了看,唆著嘴唇滿意地點下頭,說道:“你等下跟著我。”說完他就不再理商成,用大拇指的指肚刮著刀刃,眯縫著眼睛仔細體會著指肚上傳來的感覺。
“……”商成還是說不出話,隻能用力地點下頭,表示聽見了。在他點頭的時候,僵硬的頸骨發出細微但清脆的咯咯摩擦聲。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枯燥而低沉的喝令,霎時間坐在他前後左右的幾排人都站立起來,他也趕緊提著刀跟著孫仲山站起來。簡短急促的號令在林間不斷響起,還夾雜著幾把刀槍兵器落到地上時發出的沉悶聲響。
隨著一聲號令,前麵的官兵排成一條橫隊,開始向樹林外移動。
“跟著我。”孫仲山小聲囑咐商成一句,手一揮,嘴裏說聲“進”,便帶著第二排人開始行動。
說來也煞是奇怪,商成剛才還驚悸得臉無血色兩腿戰栗,現在孫仲山一聲令下,他手裏拎提著直刀,就象個看慣了生死的老兵一樣,一臉冷漠毫不猶豫就邁出了步子。雖然他的麵孔還是蒼白得沒點血色,嘴唇依舊緊繃得象一條線,可他腳下卻沒半分的遲疑停頓。他不單不遲疑,還越走步伐越堅定,越走呼吸越平穩順暢。他平著視線緊緊追隨著前麵的人的背影,餘光掃視著地麵和左右,步履穩重地跟隨著自己的指揮官,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樹林,走上了平緩的坡地,走近了廣平驛。
廣平驛還是和昨天晚上一般的安靜,城頭和城門處都看不到一個突竭茨人。城門外燃著一堆篝火,熊熊的火焰在這漆黑的夜晚格外地醒目。城頭高木杆上掛著兩個燈籠,昏黃的光線形成一圈光暈,照亮了突竭茨人豎立在城頭上的黑色旗幟。
這麽高的關牆,自己這些人連個梯子都沒有,怎麽攻城?疊人梯還是爬牆?
這個疑問在商成的心頭一閃而過。他隱約記得下午編隊整頓之後,帶隊的一個軍官曾經和士兵們解釋過什麽,但是他那時已經因為害怕而畏懼得六神無主,根本就沒聽見軍官到底說了些什麽。爬牆不可能,邊軍軍官不可能讓士兵白白去送死!廣平驛的關牆足有十幾米,再是攀牆爬樹的好手都得累上一氣才能上到牆頭,這中間還不能揮刀舞槍地格擋城上射下來的羽箭砸下來的石塊,簡直就是活生生的靶子。那麽就是疊人梯?這倒是最有可能。而他有身高有力量,就是一塊不錯的人梯基石,當然也是突竭茨人弓箭的重點目標……
他馬上意識到,自己就要被弓箭射成一支刺蝟,然後把性命送在廣平驛前。
可這一回他的心髒也沒有因為意識到死亡即將到來而有什麽異常。他沒有感到恐懼,也沒有感到有什麽興奮和激動,他甚至覺得在血管裏流淌的血液都沒有沸騰燃燒的跡象,他的目光冷漠而平靜地注視著關隘的動靜,注意和前排士兵保持距離,步伐沉穩地緊跟著孫仲山。
四百步,三百五十步,三百步……
距離關隘越來越近了,散開成扇狀的隊伍也越收越緊,最後成了一個直刺向廣平驛的尖椎。
他也成為這個撞向廣平關隘的尖椎的一部分。實際上,在最後階段的陣型收攏中,他,還有孫仲山和蔣四,都成為椎尖的一部分,而因為他手裏的直刀和他在身高力量上表現出來的明顯優勢,他已經成為這個三人戰鬥小組的“強”點,孫仲山和蔣四則擔負起為他掩護側翼的責任。
二百五十步!已經能借著篝火的火光看清楚,廣平驛的兩道城門都大敞開著。所有人的心裏都舒了一口氣。看來突竭茨人殫精竭慮地突然南下並不是一帆風順,至少他們就沒能完整地奪取廣平驛一一假如關隘被突竭茨人輕而易舉地得手,那兩道城門一落下,他們這些敢死隊連同後麵的人,全部填進去都不可能撼動廣平驛一分半毫!
二百步!
關牆上還是毫無動靜,既沒看見人頭攢動也沒聽到突竭茨人報警的號角聲,更不要說弓弦的顫抖聲還有羽箭嗖嗖的破空聲。
生死成敗,在此一舉!
這個時候已經不需要指揮官的命令了,幾十個士卒鄉勇都憋著一口氣,捏緊了手裏的武器,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