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第四章(28)糧隊(上)

探哨顧不上理會自己那隻被卡在馬鐙裏的腳,單腳點地胡亂蹦躂,指著東南方向嘰哩哇啦地叫:“大將軍!是咱們自己人!自己人!”

“自己人?”陳璞不由自主地重複了一遍。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混淆迷惑的神情,皺起眉頭狐疑地盯著探哨。隊伍在草原上逃竄調撥的這半個多月,雖然他們無時無刻不在幻想著能遇見自己人,可除了渡過阿勒古河最初兩天收容了十幾個趙兵之外,還從來沒有遭遇過別的趙軍,這時候乍然聽見“自己人”三個字,心底裏竟然冒出一種難以言狀的陌生感覺。

“是自己人!大將軍!一一他們是從莫幹出來的!”

“……莫幹寨的?”陳璞的眼神變得有些迷惘和空洞,喃喃地說道,“他們來這裏做什麽?”

那便顯然沒料到大將軍問這個,頓時有些答不上話,隨著馬匹不安地躁動一腳點地在地上跳來蹦去。

“哦。……”

冉臨德已經看出來,因為好消息來得太突然,此時陳柱國的神智或許有些恍惚。他輕輕咳嗽一聲,對張著嘴發楞的廖雉使個顏色,截口問那探哨:“你怎麽知道他們就是咱們自己人?是他們自己通稟的,還是你驗看過他們的旗號官憑?”

那兵終於把腳從馬鐙裏拽出來,一下沒踩穩當,在地上摔了個馬趴,爬起來連臉上泥身上土都沒顧上拍打,急急說道:“屬下不知道!是文校尉驗的旗號,也是文校尉讓我先回來報信的。”

冉臨德和王義對望一眼,心裏已經心了探哨的話。文沐做事曆來謹慎穩重,既然他認可了對方的身份,看來就不會出什麽紕漏。王義的臉色已經緩和下來,問道:“他們有多少人?”

“六七百。”

足夠了!王義和冉臨德交換一下眼神,眼睛裏都露出笑意。兩邊隊伍合一起能有八百人,足夠搞掉西邊那支糧隊!

這邊剛剛布置好得力人手再去探察突竭茨糧隊的底細,那邊六七餘匹馬已經從東南方向的夜幕中衝出來,旋風一樣卷到城牆外勒韁下馬,就聽文沐在昏暗裏大聲問話:“大將軍在哪裏?”

一個侍衛挺身喝道:“大將軍在此!”王義冉臨德已經帶著幾個軍官站到陳璞背後,各自挺身肅立。

幾個黑影立刻循著聲音疾步過來,到近前立正行禮,大聲報名道:“燕山左軍營校尉鄭七、營校尉劉繼祖、營副尉王保一一參見大將軍!參見冉將軍!”

這時候陳璞已經緩過了勁。借著月色看這三個人,都是一臉倦容滿身血汙,就知道他們也是經曆過一場惡戰一一隻是不知道為什麽莫幹寨的兵會突然現在這個地方,他們又是和哪一股敵人遭遇上了?這裏離莫幹寨到底還有多少路程?……她心頭揣著無數的問題,卻先溫言撫慰三個軍官,回了禮說道:“三位大人一路辛苦。”

領頭的軍官微微低頭,答話道:“不辛苦。”說著咧嘴慘然一笑,又說道,“隻要大將軍沒事就好!一一看見大將軍,我們這趟就算沒白跑,齊旅帥、周校尉,還有死的那些兄弟,也就沒白死了……”

這是什麽話?陳璞擰著眉頭,疑惑地望著他。

那軍官艱難地咽了唾沫,平靜地說道:“我們是屈將軍派來接應大將軍和左路軍的……”十天之前,李慳的左路軍大敗的消息就傳到了莫幹,莫幹大寨指揮使第一時間就派出快馬,把這條緊急軍情通報黑水城下的上柱國蕭堅,緊接著就派出一個旅向西沿糧道接應收容潰兵。“……黑水河左岸還好,敵人不多,隻是百十人一隊的遊騎,可到右岸就不行了,突竭茨的騎兵鋪天蓋地一樣從西邊卷過來,人馬多得數都數不過來。我們一邊收容沿途的兵,一邊朝西邊打,可越打敵人越多,糧食又接濟不上,到後來就隻好甩開糧道走小路。敵人太多了,一天裏能撞見好幾撥,再後來齊旅帥周校尉他們都戰死了……”說到這裏,這位五大三粗的漢子竟然抹了把眼淚,旁邊兩個軍官也難過地低下了頭。那軍官很快抬起頭,繼續說道:“沒有兵員補充,糧草軍械也供應不上,我們幾個軍官一商量,隻好掉頭望回走。路上又和敵人廝殺了幾回,東打西打地就到這裏,哪知道竟然在這裏遇見大將軍!早知道大將軍……我們……”他又哽咽得有些說不下去。

三個軍官真情流露,陳璞也很受感動,紅了眼眶正要說話,王義上前一步插話問道:“你們還有多少兵?”

那軍官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淚水鼻涕,直了腰杆說道:“我們還有六百七十四人。”他從衣甲裝束上看不出王義的職銜高低,瞥了王義一眼,就把目光轉向陳璞。“就是馬匹少,隻有五百不到……”

陳璞沉默了一下,低聲問道:“你們出來時,有多少人?”

軍官眼角飛快地跳動了幾下,嗓音嘶啞地說道:“出來時是五個營三千多人,現在就剩這些人了……”

似乎有什麽東西猛地在陳璞心頭砸了一下,她眼前突然出現一瞬間的黑暗一一兩千多人啊,就為了救自己,說沒就沒了……她定了定心神,既象是在安慰麵前的軍官,又象是在自己安慰自己:“……混戰中失散的人也肯定不少,說不定他們已經尋著路撤回莫幹寨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再也說不下去了。雖然她不是很諳練軍事,可從這片草原上敵人的疏密狀況,猜也能猜到個大概一一如今整個突竭茨左翼各部幾乎是傾巢出動,就是想把趙軍主力留在草原上;為了打贏這一仗,突竭茨人甚至連東邊的烏鐸和新羅都顧不上戒備防禦了……那些失散的士卒恐怕很難有機會活著走出草原。

那軍官籲了口氣,輕輕搖搖頭,沒有接話。

他們在這裏感慨傷懷,王義已經有些著急了。死了的人不能複生,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為活著的人打算!他再問那個軍官:“你的人現在在哪裏?”

那軍官盯視他一眼,卻沒有即刻答話。冉臨德在心裏歎一口氣,對自己往日的老部下說道:“這是毅國公、驃騎軍行軍長史、明威將軍王義。”

那個軍官畢竟職務低,並不知道陳璞的柱國將軍身份隻是個不管實務的虛職,聽了冉臨德的介紹,隻是和兩個同伴一起朝王義行個禮,說一聲“參見王將軍”,就沒了下文,隻拿眼睛望陳璞。王義心中惦記著西邊突竭茨人的糧隊,也顧不上朝這幾個軍官發作,沉了聲音再問道:“你們的人,現在在哪裏?”

文沐是這裏最了解王義秉性的人,看毅國公一張臉已經泛起青氣,眼睛也眯成一條縫,知道他發作就在須臾之間,怕幾個同僚吃虧,搶上一步說道:“稟王將軍,鄭校尉他們的兵正在趕過來。”

“傳我的令,讓他們盡快趕過來!”

一個軍官梗著脖子乜他一眼,哼一聲嘴裏說道:“我們有傷兵,走不快!”

“先丟下傷兵,讓隊伍趕緊過來……”

王義話還沒說完,那個軍官就啪地在自己臉上扇了一耳光,嘴裏罵罵咧咧地說道:“遭他娘的死蚊子!什麽東……”領頭的軍官抬起手臂,對著陳璞再行個軍禮,打斷同伴的話朗聲說道:“莫幹軍寨第三旅,向柱國將軍報到,聽候大將軍調遣!”

陳璞知道這些莫幹寨的兵已經對王義起了惱恨,也肯定不會再聽王義的指揮,隻好對冉臨德說:“還是臨德將軍來吧。”

冉臨德也不推辭,道聲“是”,又朝王義拱下手,上前兩步站了首位,小眼睛裏閃著幽亮的光芒,環視一周緩緩說道:“西邊十裏外發現一支敵人的糧隊,柱國將軍決定一一打垮這支隊伍,搶奪糧食給養。現在,我宣布軍令。”頓時間,以陳璞為首,王義文沐等一幹軍官都恭身肅立在他麵前。“校尉鄭七副尉王保,你們立刻回去整頓隊伍,留下一隊人護著傷號就地隱蔽,其餘兵士立刻趕到這裏聽候號令。文校尉,整頓隊伍,預備迎戰。所有將士聽了,從現在起,不許舉火,不許喧嘩交談,不許妄自行動,馬匹也要套上口嚼!如果誰敢不聽軍令一一”他眼睛裏迸出兩道冷森森的光,從陳璞臉上一直望到副尉王保,猙獰著麵孔陰惻惻一笑,仿佛拉家常一般說道,“一一可千萬別怪我姓冉的心狠手辣。”

“是!”

……莫幹的兵剛剛趕到,隊伍還沒整理好,那邊探哨已經飛一般奔回來。

“大將軍,敵人的糧隊突然改了方向,如今正在朝咱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