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淦和馬琛離開之後,廂房裏就剩喬準和那個一直在紙上塗塗抹抹的文官。那人似乎已經改好文書,捧著兩頁紙,腦袋左一搖右一晃地嘴裏念念有辭,大概是在記誦紙上的文字;俄爾又皺起眉頭,似乎對自己的文章很不滿意,仰著臉苦思半天,又提起筆趴在桌上刪改……
喬準不認識這個人,也沒有上前攀談的興致,坐在椅上捧著盞四處打量一下,空蕩蕩的大屋裏也沒什麽值得留意說道的物件。他記得剛才那個文書說,這廂房後麵還通連著一個小園,便站起來走到屏風邊望出去。這後麵確實是個園子,地方不大,然而方寸間自有天地,花草樹木涼亭應有盡有;亭子裏還有幾個人,全是七八品的文官服飾,或坐或站正在低聲談論說笑一一卻都是陌生麵孔。這些人也看見他,卻都不在意,繼續聽那個被眾人簇在中間的人高談闊論:
“……嚴拙在燕州府衙做事也快三十年了,這禮科的副管事也做了有七八年,看著好些比他資曆淺的人如今都升到他頭頂上,他心裏能不急?這回可算讓他捕著天上落下來的好機會,能和大將軍搭上聯係,所以一聽說消息,他立刻找上他在教坊當管事的小舅子。兩個人一合計,就預備把這好事獨吞。誰知道中途不知道怎麽搞的,這事竟然讓牧府的樊碓知道了。老樊也是豬油蒙了心,非得踩隻腳到這樁‘好事’裏。嚴拙沒辦法,隻好和樊碓分益。倆人都是公門老手,遞包袱塞好處的事,閉著眼也能做得絕無絲毫差錯,這邊找人去渠州招呼管樂籍文書的家夥速速返回,那邊就請來胡女桑秀,預備著連文書帶人一起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大將軍家裏。一一瞧瞧人家這為官為吏巴結上司的心思機巧!”說著巴咂著嘴長長一聲歎息,似乎頗為感慨佩服。
圍了一圈的聽眾都是發笑。這故事後來的結果大家都知道。嚴拙和樊碓做事不知道守密,本來針尖大一件小事,被他們鬧得滿城皆知,大將軍的臉麵也不好看。提督府衛尉包坎親自出馬,尋了嚴拙和樊碓的不是,以“上衙時刻流連教坊或礙公務”的名義罰了他們三個月的薪俸。
眾人笑著議論過嚴拙和樊碓,一個站亭邊的九品官問:“既然提督府借著處分他們倆人出麵辟謠,按道理說,這事也該當消停了。可我前些天聽人說,禦史方大人又在講,大將軍和胡女是確有其事,而且這一回還是大將軍身邊侍衛在無意之中透露出來一一各位大人,你們怎麽看?”
一眾文官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相互會心一笑,卻誰也沒有搭腔。便是站在門裏的喬準,腦子裏轉過的第一個念頭也是“大將軍欲蓋彌彰,包坎弄巧成拙”。
還是剛才講故事的那個官員嗬嗬笑說:“這個不好說。這是大將軍的家事,我們不好胡言判斷。大家在此也就是坐等閑談罷了,不能當真。”說完,他轉頭對旁邊一個官員說,“溪山,我們縣遞去牧府請調平倉糧的文書,你們到底是準還是不準啊?”
“要準,要準。”
“要準就趕緊辦!這眼看著不少人家裏就快斷炊,我是急得頭發都一綹綹地掉!醜話說前麵,到時我的縣裏出了事,我是跑不掉,你們也別想跑一一我在巡察司衙門裏可是要亂咬人的!”
“就辦,就辦。”那個表字溪山的八品官還是不緊不慢地說道。
看亭子上的話題已經轉到眼前的旱情和不久之後的賑濟上,喬準也沒有聽下去的耐心。他踱回來,捧著茶盞又來揣摩商成找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事。前後好幾撥人在屋裏來去,他都沒有留意。可思索長久總是不得要領。坐得時間長了,又久久地不見有人來招呼自己,不知不覺間倦意就湧上來……
迷迷朦朦間,他忽然聽到有人在叫他:“喬大人,醒一醒。”
他睜開澀脹的眼睛,一時間還沒記起來自己是身在何處,隻是眯縫著眼睛瞪視著叫醒自己的人。
“喬大人,督帥請您正堂說話。”
聽到“督帥”兩個字,喬準這才略見清醒。他馬上責怪自己:哎呀,你怎就在這裏睡過去了?因為忙著自責,他甚至都沒注意到,文書對他的態度明顯和別人有所區別。他急忙搓了搓臉,趕走尚存的兩分睡意,又抄了桌上的涼茶湯漱口,扶正襆頭展順紗衫,定了定神,邁步出了廂房。他這才發現,外麵早已經是赤霞滿天了。庭院的房舍、門窗、立柱,還有牆頭、石板、台階,到處都被晚霞染成金紅色……
“請大人稍稍留步。”文書在門邊又攔住他。
喬準一楞,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不過他還是依言停下腳步,抬起頭望去,恰好看見三四個緋紅色戎常服的將軍從正堂走出來,被簇擁在中間的正是商成,他這才明白是前一撥和商成見麵談話的人正在告辭。現在他確是不好上前見禮。
三個緋袍將軍,喬準認識兩個,一個是死對頭霍倫的女婿,新任右軍司馬孫仲山;另外一個是文沐,前三年在屹縣見過。文沐的模樣和三年前比較倒是沒什麽變化,還是一身的書卷氣多過軍官威儀;隻不過,那時的文沐才是個從八品校尉,想不到三年不見,如今也穿上了緋袍。最後一個花白胡須的老將軍他沒見過,偏偏商成和這人說話最久,一邊把臂拉手敘話,一邊邁步下台階,看樣子是要親自把那人送出院門……
老將軍大概事先也沒想到會受商成如此禮遇,一張臉脹得通紅,又不敢使力掙脫,隻能喃喃地說,“這可使不得,使不得的……督帥留步,督帥請留步。”
商成也沒放手,邊走邊說道:“……士岩將軍從西隴遠道而來,一路辛苦,我看就先在燕州休息幾天,不著急去端州赴任。你看,仲山這個司馬,不也是賴在燕州沒挪窩嗎?”
孫仲山咧了下嘴,說:“我怎麽是賴著不走?我早想走了!我這不是有苦衷嘛……”
商成沒理他,繼續說道:“……將軍在燕州多逗留幾天,一是休息恢複,二來是和衛府的幾位將軍先混個臉熟,今後大家都是軍中同僚,有你和他們打交道的時候。”說著回頭望了默不作聲的文沐一眼,小聲嘀咕說,“別說我沒提醒您,咱們燕山衛府這幾位將軍,一個兩個的都不是省油的燈……”說是小聲,其實滿院子都聽得清清楚楚。文沐倒沒什麽,莞爾一笑也不辯解,士岩老將軍就急忙說:“我晌午前報到時,已經見過在張紹將軍和衛府的幾位首官,都是很不錯的人……”
商成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說:“等過幾天開始核銷秋季各軍旅諸項支出時,老將軍要是還這樣對我說的話,那就太好了。”
孫仲山和文沐都仰起臉來哈哈大笑。士岩老將軍多半是因為初來乍到,還不習慣商成的說話行事,楞了一下,才帶著笑說道:“督帥玩笑了……”
商成正要再說,兩個緋袍將軍從院子外噔噔噔地闖進來,門口的衛兵攔了一下,被幾鞭子攆開。走在前頭的人三步並兩步進院子,揚臉望見商成,立刻就說:“督帥,河東才解送來的那三千匹馬,您怎麽都放給了右軍?”轉眼又看見孫仲山,這人的聲音頓時變得更大。“好!孫司馬也在!督帥,您這回可得一碗水端平!”
喬準認識這個大嗓門的軍官,是以前的右軍司馬督尉孫奐,如今是中軍的司馬。跟在他後麵一起進來的白臉將軍,喬準猜測應該就是孫奐的副手邵川。
商成也不理汗水油泥糊了一臉的兩個人,依舊把著士岩老將軍的胳膊,親熱對他說:“老將軍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兩位一一這是孫奐,咱們燕山中軍的司馬;這是邵川,中軍的司馬督尉。”又沉下臉對孫奐和邵川說,“叫嚷什麽,還不快拜見士岩老將軍?”說著話,目光在庭院裏一轉,幾間廂房門口窗邊探頭探腦張望的人頭便立刻縮了回去。
孫奐和邵川是來討公道的,根本沒心思理會什麽老將軍小將軍的屁不相幹事。兩個人眼神都沒在老將軍麵上多作停留,胡亂抬胳膊行個軍禮,也不等回禮,孫奐就說:“督帥,那三千匹馬……”
哪知道商成的話還沒有說完:“……老將軍在河州百人破陣時,你們連軍裝的正反都分不清哩!”
孫邵二人同時倒吸一口涼氣,相互望了兩眼,孫奐小心翼翼地問:“敢問,你就是前頭的河熙二州刺史齊威齊老將軍?”
饒是齊威在軍旅中摸爬滾打三十餘載,深知初到一地人生地不熟,一舉一動務必要謹守謙卑和睦同僚,可當年在河州以一百二十騎大敗吐蕃六千人,那是他的成名之戰,也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戰,忍不住臉上也浮出些許得意:“正是區區……”
“老將軍威儀,我是久仰了不少年頭的,回頭事罷我請你喝酒,順便給我說說那段事,讓我開開眼。”孫奐笑道。隨即就收斂笑容,正色說,“眼下先說正事。正好,你們右軍的司馬和督尉都在,也省得我們一個一個地找。孫司馬,齊督尉,當著大將軍的麵,你們給個實話,三千匹河東馬,你們讓多少出來?”
齊威顯然沒有料到自己剛剛報到還沒正式上任,上峰下屬都沒見上幾個,便先遇見這麽一件麻煩事。扭臉看看商成;商成正在和廡廊下的一個官不官民不民的人一一就是喬準一一微笑點頭致意,仿佛就沒聽見孫奐的話。他又想轉頭看孫仲山,臨時強忍住了,直截便對孫奐道:“孫司馬,那三千匹戰馬,我們右軍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
孫仲山在旁邊說:“齊督尉,孫司馬說的那三千匹馬,現下已經劃到右軍的軍冊上。”
這一下齊威就更有底了。司馬替自己撐腰,那就不用理會一個別人的司馬,便假意笑道:“孫司馬,那就更沒辦法了。我們右軍向來的規矩,已經吃下去的東西,再想讓我們吐出來,那是絕不可能!”
邵川看起來象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其實認識他的人誰都知道,這家夥其實是個引火絨脾氣,火星子一燎就能燒起來,是燕山衛軍裏首屈一指的野戰將軍一一為了幾架床子弩,就能連好朋友鄭七都打的人,那性格能是一般的“野”麽?他聽齊威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隨便怎麽樣,三千匹馬別想”,眼睛一鼓,什麽河州傳奇當世名將就顧不上了,嘴裏嘟噥一句粗話,握起拳頭就準備各自憑本事說話……
孫仲山眼快手快,搶上前一把就抱住他。就是這樣,邵川還蹦起想踹齊威一腳。直到被商成狠狠地瞪了一眼,這才氣哼哼地消停下來。但手腳停了,嘴裏還不停,兀自烏糟糟地低聲亂罵……
在商成麵前,孫奐又換了一副表情。他現在委屈得就象一個被公婆虐待的小媳婦,說:“大將軍,您是咱們中軍出去的人,對吧?我們也不求您能因此優待我們中軍,可你也總不能厚……厚那什麽薄那什麽吧?您看,現在咱們燕山衛都是啥情形?好吃的好喝的好使的好用的,凡是有點什麽好東西,都是右軍的。哪怕是右軍看不上的,也是先給西門勝的左軍。我們中軍呢?除了軍糧,別的全他娘是別人挑剩的!我怎麽就覺得我們中軍象是後娘養的娃哩!”他抬了下胳膊,看似要去抹淚水,手到齊肩高突然醒悟過來,又轉去撓頭,動作要多別扭就有多別扭。商成和幾個將軍都是緊繃了臉假作沒看見,躲在屋裏瞧熱鬧的小吏文書卻沒什麽顧慮,捂著嘴笑得了掩口葫蘆。孫奐權當沒看見沒聽見,繼續說,“還有衛府,還有張紹,他們都和孫仲山合穿一條褲子,變著法子折磨我們中軍……”
商成實在聽不下去了。孫奐這混蛋,想當個有奶吃的愛哭孩子,卻不知道找個高明點的人指點一下,挑右軍的刺就直指右軍好了,得罪衛府和張紹幹什麽,還嫌找他麻煩的人不夠多?
可是,雖然孫奐扮愛哭孩子演砸了,中軍也不能不撫慰。
他想了一下,說:“這次兵部又新給了我們燕山衛兩個騎營的編製,中軍可以分一個。”
孫奐登時破涕為笑,追問道:“那馬呢?”
“這回肯定不行。”商成說。下回多半也不行。但話不能這樣說。“下回……到時候看情況而定,說不定兩個新騎營都給你們中軍。這樣,你們先把新騎營的軍官士卒預備好。”轉回頭對文沐道,“你和齊老將軍是真正的同鄉,齊老將軍新到咱們燕山,你可得盡到老鄉的責。”
文沐笑著點頭:“沒有問題。”
商成又對齊威說:“士岩老將軍,那就先這樣,你先在城裏休息幾天再去右軍赴任。這幾天要是有什麽事,您可以隨時來找我,或者問仲山和昭遠也行。我還有事,就不多陪您了。”言罷行個軍禮,便不再相送,站在院門前台階上看著幾個將軍離去。
喬準站在滴水簷下,遠遠地還能聽見孫奐的大嗓門,“文昭遠,你小心點,別為虎作倀!”禁不住搖頭一笑。
他正思索為什麽這回孫奐能把個成語說得清楚順溜,剛才卻連個“厚此薄彼”都記不住的緣由,商成已經走過來,打招呼說:“允平老兄,讓你久等了。”他一下拉住喬準的胳膊,不讓喬準給他行下屬的拜見禮,笑道,“先前我還在疑惑,怎麽派人找你這麽老半天,卻整整一天都沒看見你的人影。後來問了才知道,是我疏忽了一一他們把你當作一般的公務往來,所以就循例讓你坐等。你不會介意吧?是我的不對,和你道個歉。”
說著話,他把喬準引進了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