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第十一章(79)幫忙(二)

雖然決定要幫常秀一把,但商成卻沒有馬上開口說話。白酒的問題很複雜,牽扯的東西很多,匆忙之間他根本找不到一個妥當的辦法,隻好一邊在心頭梳理著頭緒,一邊耐心地聽田岫說下去。

“……實際上,不管是白酒還是玻璃,它們本身的成敗其實並不重要。”田岫嚴肅地說道,“重要的是,倘使工部在白酒的營生上碰壁,或者燒製玻璃失敗,那麽就有理由指責工部辦事不力。而在工部負責白酒和玻璃兩樁事宜的人就是常大人,屆時常大人必然要麵對禦史的彈劾以及朝野的指責!還有推廣新農具和新作法的事情,如今也是常大人在一手署理過問。假若有人在白酒和玻璃上的事情彈劾他的話,他很可能會被停職或者調職,新農具和新作法的推廣也會因為他的離職而暫告停頓。”

在她說話的時候,商成一直專注地望著她,從頭至尾都沒有言語一聲。

他剛才已經說過了,他會主動承擔燒製玻璃失敗的全部責任。他這樣說,並不是在寬慰常秀他們,而是他的真實想法。他現在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他過低地估計了製造玻璃的難度,又過高地估量了工部的技術水平,於是就出現了眼下的糟糕局麵!

白酒的問題就不忙細想了,先說工部推廣新農具和新作法的事。很顯然,這是與朱宣主持的清查田畝浮戶相配套的措施,兩者相輔相成,一方麵可以增加糧食產量,緩和因為清查事宜所帶來的社會矛盾,另外一方麵也可以為了增長國庫的收入。但是,這個推廣卻是工部坐在衙門裏拍腦袋做出的決定,既沒有向農戶宣傳新農具和新作法的種種好處,也沒有走出去在農戶們中間訪一訪問一問,看看他們對這個事情是怎麽樣的想法;更別說站到莊戶們的角度上考慮問題了。這些官員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耕作傳統,隻憑一張文告就要進行改良,也隻有朱宣和常秀他們這些從來沒摸過鋤頭把的文人們才敢這麽想這麽做!所以碰壁是必然的。要是推廣進行得很順利,反而會讓人覺得驚訝……

另外,他也能聽出來,田岫其實並沒有把話說完。常秀受彈劾,新農具新作法的推廣半途而廢,這都不能算是什麽大事。做官就會挨罵,仕途上有點坎坷波折很尋常,對於這一點,常秀自己也應該有很清楚的認識吧?事實上,真正受影響最大的肯定是對田畝和浮戶的清查。商成知道,在如何看待和處理土地兼並的問題上,常秀是絕對支持朱宣的。又因為朱宣是常秀考中進士時的座師,所以在朱宣入相之後,人們自然而然地就把他視為朱宣的一條臂膀一一還是最重要的那一條。眼下朝野內外到處都在反對清查田畝浮戶,主持這項朝務的朱宣是當然是眾矢之的,要不是老夫子素來潔身自好,估計早就被當作眼中釘肉中刺給踢出朝堂了。別人一時半會抓不到他的疏漏把柄,隻能在清查的具體執行上搞點小動作。在這種時候,常秀居然自己送到刀口上,估計是落不到什麽好下場。

說句心裏話,對於朱宣搞的土地清查,商成是很不以為然的。道理不用多講,翻一下曆史書就能明白,除了商鞅變法之外,其他任何朝代的變法和改革就沒有一個成功的。西漢的王莽是個理想主義者,憑借一本《周禮》就妄圖構建一個烏托邦式的社會,最後便隻能收獲失敗,也導致了西漢的滅亡。王安石是個有想法也有見地的人,但是他性格剛愎執拗,做事又急功近利,結果不僅變法沒有成功,還使北宋陷入新舊黨爭;統治階級內部矛盾的激化又導致統治基礎動搖,最終在他死後不到四十年,北宋王朝便被北方的女真人所滅。還有清末的戊戌變法。戊戌變法最大的成果,就是讓那些對清朝政府還抱有希望的改革派和改良派徹底喪失信心,同時催生出主張用激烈手段進行社會大變革的革命者,不僅覆滅了腐朽的滿清,同時也敲響了中華文明兩千年封建社會的喪鍾。唯一成功的先例就隻有春秋時期的商鞅變法。可是,商鞅之所以能夠成功,其根本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得到了秦孝公的支持,而是變法成功地使秦國由奴隸社會進入了封建社會,這是社會製度的根本性轉變,是先進的生產關係取代落後的生產關係,從這一點上來說,商鞅變法與之後的西漢王莽變法、北宋王安石變法以及清末戊戌變法,有著本質上的區別!但是,哪怕史書上關於商鞅變法過程的記載並不詳盡,但從商鞅本人的結局“車裂於彤”來看,整個過程必然是充滿了血腥和暴力!

當然,他這樣想,並不是說朱宣搞的土地清查就是在進行變法,也不是說朱宣就一定會馬上遭遇到失敗的結局。但是它必定會遭遇失敗!在以農業生產為國家經濟主體的封建社會內部進行大規模的土地核查,針對的目標還是統治階級本身,這種事情要是能夠成功,那隻能說是神話故事。更糟糕的是,在這個過程中,朱宣把所有人的人都得罪了。地主士紳們肯定不能答應朝廷公開掠奪財富的行為,作為地主階級代言人的官員們必然會強烈反對,作為國家賦稅主要承擔者的中下戶階層沒有實質上的好處,脫離官府冊簿之外的浮戶必須重新上繳丁口稅一一除了國庫,誰都沒有得到好處,這樣的事情,誰會站出來支持?假如朱宣是個頭腦清晰手段強硬的政治家的話,這件或許還有三五分成算。可惜的是,朱宣隻是個知識分子,既沒什麽政治頭腦也瞧不出有什麽政治手腕,張樸想要靠他來實現自己的經濟目標和政治抱負,完全就是緣木求魚。

商成有一種預感,假如張樸繼續支持朱宣搞什麽土地清查的話,估計很快就會被朝廷贈太師了。

並不是他一個人有這種想法,鄱陽侯穀實也是差不多的看法。他們兩個實封爵兼大地主,除了有圍棋這個共同愛好之外,對張樸和朱宣的“深惡痛絕”,也讓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話題。不過,他們倆的出發點並不相同。老牌大地主穀實是反自內心地反對清查田畝浮戶,而新進大地主商成,他反對的原因卻是另外一回事。王莽變法,西漢當時滅亡;王安石變法,北宋六十年之後滅亡;張居正變法,明朝六十年之後滅亡……曆史證明,張樸他們的辦法治標不治本,是完全錯誤的做法,哪怕暫時取得成功,付出的代價也會異常高昂,它會動搖統治基礎,激化社會矛盾,導致社會動蕩!

當然,張樸麵臨的艱難局麵,並不一定非要通過殺雞取卵的辦法來解決,至少商成就知道有幾種辦法可以解決問題。但他是軍官,還是高級軍官,不能插手政務,所以他沒辦法和張樸說。另外,張樸三番五次地給他使絆子,他就是個泥人也被激出了七分火氣,因此也就懶得去“指點”張樸。他憑啥拿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反正從南進派扳倒北進派的過程來看,張樸的手段也稱不上強硬,想來這一回的清查田畝浮戶也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執行。他覺得,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張樸在宰相公廨裏多半幹不長久,等到他離職,或者老相國湯行病好之後,他再借他人之口去轉述想法也不是不行。他甚至都考慮好了到時候帶話的人選。他搬來這個莊子時,薛尋一口氣送了他一車的書,就憑著份厚禮,他無論如何都要報答一番!

可惜的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張樸還沒贈太師,常秀就麵臨著回鄉修誌的命運。

看來,他隻能先幫著常胖子度過難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