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第十一章(91)蟬兒的故事

往常時節,蟬兒過來幫她爹把話帶到,便自己去找月兒她們說話了。但今天她卻一反常態,居然跟著商成一同出了門。

商成奇怪地問她:“你不去找月兒她們?”

“我四姐說好的今天回娘家,我要回去等她。”蟬兒說。

“……哦。”商成點了點頭。蟬兒說話都不敢望著他,低著頭假裝在留意著腳下,顯然話裏水分很大。再說,這都申時初刻了,她四姐都還沒到家,顯然不可能今天來了就走,不說要在家裏住上十天半個月,至少也要歇一宿吧?姐妹倆想說幾句體己知心的話,什麽時候不能說,非得趕在這個時候?

但他既不能揭穿蟬兒的把戲一一那太傷姑娘的臉麵了,也不想順著蟬兒的四姐這個話題攀扯一一他還沒無聊到陪個女娃東拉西扯的地步,更沒那份耐性。於是,他索性不再言語,專心地走道。

他確實需要專心地走道。他人高腿長,一步邁出去能頂蟬兒走兩步,又兼在軍旅裏養成了雷厲風行的性格,平常走路時就是一副虎虎生風的架勢,真要是不留意著走慢點的話,估計一裏地出去便能把蟬兒甩下百十步。他不能這樣做,會讓蟬兒難堪的;除非是她主動提出來。可他估計,她應該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所以他不得不刻意地緩下腳步,陪著蟬兒慢悠悠地走。兩個小丫鬟就跟在他們後麵。

商成沒什麽話想說,落後兩三步的蟬兒也不吭聲,兩個人就這樣不言不語地相跟著出了莊子。

商成的莊子和穀家的莊子隔著一道河。不寬的小河溝有個名字,叫做區家河,至於這名字究竟是如何而來,就沒人能說清楚了。也不知道東元帝當初是怎麽想的,那麽多遍布京畿各處的皇莊不挑,偏偏就把這個皇莊賜給了商成。順著河道向上遊走個七八裏地,就是陳璞的莊子;向東南走十裏路不到,是南陽的莊子;過了河不到三裏地,就是穀實的莊子……商成在京城裏的熟人不多,掰著手指頭算也隻有那麽寥寥的幾個,可他們之中差不多一小半的人,居然都住在這條小河溝的上下遊,上下還不到二十裏地……有時候想到這個事,他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怎麽會那麽巧呢?

想起陳璞的莊子就在上遊,商成禁不住朝西北方向望了一眼。年節的時候,正月初四那天,在外苑的大慶宮,他和陳璞為點小事鬧起意氣,他當時擺出了上柱國的威風把陳璞喊到一邊去罰站,結果把她得罪到了姥姥家。從那一天開始,陳璞就再沒搭理他。他後來想想,也覺得自己做得不合適,心裏挺後悔的,就想著找個機會解釋一下。去了陳璞的公主府兩趟,她都托辭不見;東元帝壽誕演武的時候,倒是在皇城上見過陳璞,可陳璞當時和一群皇子皇女紮在一堆,他不好冒失;搬來這邊以後,他也去過陳璞的莊子,然後結結實實地吃了個閉門羹。這個月初,他想找點事情做,就去兵部找真薌,預備攛掇著兵部立個項目研究一下怎麽提高航海技術,當時他和陳璞一個進門一個出門,正好迎頭撞上;可他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麽,陳璞滿臉木然地把臂一橫標標準準行個軍禮,等他反應過來追出去,人早就走得沒影了。就這樣,直到現在,他也沒找到道歉的機會。

現在,望著遠處那灰蒙蒙的一簇柳樹林一一樹林後麵就是陳璞的莊子,他決定明天再跑一趟。當然,要是明天陳璞在家卻依舊見不上的話,就隻能說明她是下了決心要掰斷戰友情分;他也不會勉強。老天要下雨姑娘要嫁人,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做出這樣的決定,也算是去了一個心事,他的心情不免輕鬆一些。

穀雨過後連著下了幾天雨,土地裏水分充足,所以麥子全都猛地躥起來一大截,眼下差不多能抵齊小腿肚子。放眼望出去,大地仿佛被人新鋪上一塊綠色的地毯,遠遠近近全是一片讓人陶醉的顏色。隻是這鋪連到天邊的麥地裏,居然既沒有起壟,也沒有開溝,更談不上作畦除草什麽的細致耕作,許多雜草都混雜在麥苗間,茂茂盛盛地生長著,不少地方草的長勢比苗還要旺,明顯比苗高出一半頭。地裏卻看不到鋤草的人……看來,雖然去年京畿地區就在試點莊稼的新作法,今年工部更是花了大力氣做推廣,可實際上呢?莊戶人在種田的時候,還是停留在靠天吃飯的階段,種子撒下去就基本上不管了,把事情都交給老天爺去做。但是,這能怪莊戶們麽?顯然不能。要怪就隻能怪朝廷推廣不力。就是張樸朱宣他們搞的什麽屁不值當的清查詭戶隱田,結果招來朝野上下的一片罵聲,最後倒黴的卻是所有的人一一誰都別想多收獲那些本來應該有的富裕糧食!

他忍不住啐了個唾沫。

把他娘的!

他把自己也罵進去了。河這邊的土地都是他的,租佃他土地的莊戶們沒搞新作法,他這個主家顯然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一直默不作聲跟著走的蟬兒,很吃驚地看見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她驚愕地張著嘴,半晌都沒能合上。她還從來沒有見過象商成這樣有身份的人會做出這種粗魯事,所以完全不能反應過來。

商成根本就沒注意到她是個什麽表情,依舊不緊不慢地走著,隨時提醒著自己別走得太快使她跟不上趟。他很高興地發現,即便他稍稍走得快一點,她還是可以跟上的。別忘了,她是從家裏出來到了河這邊,氣都沒喘幾口又馬上折回去,一來一去已經走了六七裏路,居然還沒喊累還能跟上,這就很了不起。

連接河岸兩邊的石板橋頭,有一座簡陋的草亭子。快到亭子的時候,商成停下腳步,問道:“要不要坐一會?”

“我不累。”蟬兒順口說道。但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真是笨死了,怎麽能說不累呢?

商成望了她一眼。除了臉蛋稍微有點紅之外,額頭上既沒見汗,呼吸也不覺得氣緊,看來這姑娘說的確實是真話。但他依然堅持說:“坐一會吧。”她畢竟是個小女娃,再說走路也不是逛街,不歇氣地走,就算人不累,腿腳也撐不住。

他先走上亭子,隨便在亭裏找個石墩上坐了下來。這一回蟬兒沒有再說什麽,跟著他走進來,遲疑了一下才挑了個還算幹淨的石墩子,學著商成的模樣坐下來。

可是坐下來之後呢?該說點什麽?她根本連一點準備都沒有。好在這個建議不是她提出來的,想來他應該有主意吧?

然而,商成根本沒有要和她說話的意思。他心頭掛著的事情多,隨便挑出一樣都能琢磨大半天,所以人是坐在亭子上,心思卻早就飛到了浩瀚無際的太平洋上。子午線的問題已經糾纏他很久了,到現在他都沒想到一個可行的解決辦法,甚至連解決方向的眉目都沒有。要是不能解決如何確定經度的問題,那就依然無法解決海洋上的精確定位,還是隻能靠著近岸航行的辦法來進行地理探索,然後靠著緯度航行的辦法來跨越大洋;隻是緯度航行的辦法很花時間,這樣的話,糧食和淡水的補給又成為新的問題。航海學裏好象有個什麽“大圓航向”的說法,就是解決這個問題的,但又需要地球儀;而做地球儀,又需要什麽投影技術?哦,投影技術顯然是幾百年後的事情了,最初是用什麽來製作地球儀呢?好象是三角畫法還是什麽的。三角畫法,又是個什麽模樣呢……

想著想著他就覺得心煩意躁。他隻是閑得心慌想找點事做而已,怎麽突然間就折騰到三角畫法上了?他是軍事家,不是什麽航海學家,更不是他娘的畫家!什麽叫三角畫法?每個人物頭頂上都畫上三隻牛角,這就是三角畫法!

他正在因為莫名其妙轉行的事情而耿耿於懷,恍惚間似乎聽到蟬兒似乎和自己說了句什麽話。他把三頭牛和它們的牛角一起趕到十萬八千裏外,換上一付笑容,關心地問道:“哦,你已經歇好了?那咱們走……”

蟬兒搶在他說出“別讓你爹等著急了”之前,先說道:“商家哥哥,能問你個事嗎?”

聽到蟬兒喊他哥哥,商成臉上的笑容立刻就僵硬了。他和穀實同朝為臣,既不是親戚也沒有師承,勳職也差不多少,本來是應該公事公辦平輩相處的,誰知道穀實臉皮比拐角的城牆還厚實,硬是把郭表拉扯出來,說什麽既然商成和郭表稱兄道弟,郭表又是他女婿,那麽商成也應該尊奉他為長輩。商成一是懶得陪著穀老頭胡扯瞎扯,二來當時蟬兒喚他一聲哥哥,他隨口就答應下來,結果一時失誤便被穀實抓住了機會,於是穀家上下立刻改了稱呼,該叫他“應伯”的改喊“子達兄”,該先敬禮的也改成了拱手,尤其是穀家那幾個小的,頭天走的時候還一口一個“叔公”地喊得恭恭敬敬,第二天再去就改成“叔叔”了……

他知道,蟬兒肯定是受他爹的指使,所以他隻能怪穀實做事不地道,不能怨恨她。他在心裏默默地歎口氣,說:“什麽事?”

“您講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嗎?”蟬兒問道。她最喜歡聽商成講故事,有好些晚上都因為那些故事而激動得睡不著覺,特別是阿勒古那一段,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複回憶。在那個故事裏,商成單槍匹馬在亂軍之中殺了個七進七出,一回救孫複,二回救段四,三回救高強,四回救王義……商成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她的大哥、三哥和四哥也都在場,當時都聽得興高采烈一個勁地叫好,下來卻全部一口咬定故事肯定是假的,隻是演義而已。可她不相信大哥他們的話。她覺得,這些故事肯定都是真的,因為這些人她都認識,也都見過,因此故事絕對是真的!連故事裏的人物都是真的,故事又怎麽可能是假的?不過,因為大家都說是假的,她也有點將信將疑,所以就趁現在當麵找商成打聽。

“哦,你說那些故事啊……不都是假的。”

蟬兒立刻高興起來。她又問道:“阿勒古的時候,你真的在敵營裏殺了七進七出?”她一邊說,一邊聚精會神地凝視著商成。她想認真地觀察一下,看他是不是在說假話。這個問題是她最關心的!

商成笑了,說:“何止是七進七出。我們在那裏前後轉悠了十多天,順著阿勒古河來回殺了兩趟,割下的首級實在太多,根本帶不走,隻好一股腦地全丟進河裏。東廬穀王的兒子也被我們順手宰了一個,可惜那時候不清楚他的身份,沒能留下物證,結果回來後沒能報上戰功。”

蟬兒立刻相信了他的話。因為商成說到這些事的事情,臉上的表情很隨意,口氣也是渾不在意,顯然在他眼眼裏,什麽七進七出之類的事情,根本就不值一提。沒聽他說嗎,就連砍了突竭茨東廬穀王的兒子卻不能報請戰功,他也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這事要是發生在別人身上,肯定會後悔得捶胸頓足吧?她追問道:“你是怎麽殺了東廬穀王的兒子的?也是智取嗎?”

商成本來是順口就想編個新故事,可是目光一轉,瞧見她激動得小臉通紅,眼睛裏神采熠熠,眨都不眨地盯著自己,立刻就改了主意,說道:“不是我,是我一個朋友砍的那家夥。當時是晚上,他自己都不知道,天亮了看見鞍韉上掛著一截斷手,他把那手腕上的金手鐲帶回來了。後來才知道那個手鐲是突竭茨王族的信物,就相當於我們官員身上的腰牌一樣。”

這個故事才是真實到絲毫水分也沒有。但是,蟬兒毫不猶豫就把故事的主角換作了商成。她覺得,商成肯定是在敷衍她,所以才把功勞胡亂算到別人的頭上。她不甘心,就又問道:“那鐲子呢,後來去哪裏了?把它拿出來一樣能證明功勞吧?”她想,要是商成知道那個金鐲子的下落,就證明他其實就是那個砍了突竭茨王族的人;要是他不知道那個金鐲子後來的去向,就更證明他的確是在敷衍她。

“被那家夥輸在撲鋪裏了。”商成說。

哈!看,他果然知道鐲子的下落!她就說嘛,他就是在敷衍她,肯定是在哄騙她。而且把東西輸在撲鋪裏,這也更加證明其實就是他立了那場大功,隻不過因為他好賭,又把鐲子輸掉了,因此才不能證明自己的戰功。至於商成在她眼裏是個賭徒的原因一一他要不好賭,就不可能三天兩天就和她爹在一起賭東道。

商成哪裏能想到小女娃腦袋裏轉的是什麽念頭?他站起來,說:“咱們趕緊走道吧。再不過去,你爹怕是要等著急了。”

“……哦。”蟬兒不情不願地說。她還有好多問題沒來得及問哩,可惜就要回去了。也不知道下一次再有機會,是在什麽時候了。

他們還沒走下草亭,就望見四五匹馬自南邊旋風般地飛馳而來。

蟬兒眼尖,一眼就認出其中的一個人,招著手對商成說:

“那是我九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