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次《操典》會議之後,穀實並沒有轉回澧源。他雖然是澧源大營的副總管之一,其實並不負責什麽具體的事務,所以右神威軍試行新操典的事,他也說不上什麽話,更做不了什麽主。他想,反正會議結束時楊度是摔手而去,顯然一怒之下又要撂挑子;他也不耐煩看見嚴固那撥人小人得誌的嘴臉,眼不見心不煩,幹脆就讓嚴固他們去折騰!於是,他也沒去見楊度,隨便找個因由,直接便回了區家河邊的莊子裏。
到家之後,他哪裏都沒去,也不怎麽見客人,每天都是獨自一個人呆在竹園裏。有時品茗讀書,有時撫琴弄簫,興致到了還會提起筆來塗抹幾下。他少年時曾下過大力氣學過花鳥畫,技藝一般,但自娛自樂卻沒有問題。家裏人都知道他的心情不好,誰也不敢來這邊攪擾他。竹園裏一天到晚都是靜悄悄的。
商成已經從城裏回來的消息,穀實當天就知道了。但他沒有到區家河對岸的莊上去找商成,也沒讓人去請商成過來。
湯行和張樸他們的手段太狠辣了,他至今都想不出該當如何化解。這不僅把楊度推向了濟南王,還硬生生地在他和楊度之間打進了一顆楔子,讓楊度不得不與他生出隔閡!為了應付嚴固、曾敖以及嚴曾二人背後的成都王,楊度隻能放棄一直以來不偏不倚的中立態度,在立儲的事情轉而支持濟南王;可他卻已經和清河老郡王他們達成了默契,與宗室一道反對成都王和濟南王兩人中的任何一個入主甘泉宮。毫無疑問,在立儲的問題上,他必然會同老朋友產生矛盾,甚至會爆發激烈的衝突;而在這種非左即右非是即錯的重大事件麵前,他與楊度幾十年的深厚情誼根本不值一提……每每想到這裏,他的心裏就會忍不住浮起一種悲哀和淒涼。但這一點都不會改變什麽。假如真有需要圖窮見匕的時刻,他依然會絕不猶豫地在楊度的心口插上一刀;他相信,楊度也同樣會這麽做,而且做得肯定是一點都不比他的心更軟。因為這雖然不是他們心甘情願的事,卻是他們必須做的事!他們別無選擇。從湯行和張樸提出,讓右神威軍來試行新操典的那一刻開始,他和楊度不得不分道揚鑣了,也沒有可能再回頭了……
然而,他現在擔憂的,並不是楊度和他自己。不管這場紛亂的最終結局是什麽,隻要他們兩個之中有一個能度過難關,就一定會想方設法地照顧另外一個人。哪怕是嚴固笑到最後,他的後人也一定會受到照看。清河老郡王,汝陽王,還有江陵王和襄州王,他們已經應承了他,在萬一的情況下,他們一定會出全力保下他的家人。
何況還有商燕山。
但這幾天裏令他憂心忡忡的,同樣也是商燕山。
早前在太子薨歿他走投無路的時候,商成允諾過,會幫他的幫;而且也的確幫了他的大忙。一個東倭方略,成功地幫他跳出困境,並且和宗室取得了聯係。但巴蛇吞象人心不足,他才出風口便又站到了浪尖,剛剛結好了宗室反回頭就準備給成都王和濟南王一個教訓,結果陷入了一場更大的漩渦裏……他現在後悔了,早知道今日,清河老郡王他們來的那一天就不該那麽警醒的。可惜的是,世上什麽藥都有,隻是沒有後悔藥!他現在後悔也晚了,已經上了宗室的舟船,再想下來就難了。他也沒臉麵去央告商成再幫自己出什麽主意。當然他也沒可能再去找商成了。他已經收到風聲,諸序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裏,一直向朝廷隱瞞著自己的病情;眼下宰相公廨嚴令徹查此事,顯見得諸序的倒台近在眼前;據說,湯行和張樸曾在私下向商成征詢過意見,而商成就舉薦張紹繼任燕山提督。這件事情意味著什麽,難道還不清楚麽?湯行張樸不動聲色間就開始著手扳倒諸序,這就是告訴楊度,隻要楊度做到他們希望的事,他們自然就不會真正地支持嚴固;這同時也是對嚴固的一個嚴厲警告,諸序做下如此錯謬的荒誕事,嚴固敢說自己在其中沒有絲毫的牽扯?而讓商成來舉薦下一任燕山提督,與其說是嘉許,倒不如說是兩位宰相在向商成示好:在這個關鍵時候,你商燕山最好是什麽也別說什麽都別做,更不要提幫誰不幫誰,隻消安安靜靜地坐等好消息就是。而商成舉薦了張紹張繼先,也就是答應了不參與這一波更大的風浪。在這種時候,他還會繼續幫自己的忙嗎?
穀實覺得,商成應該不會再幫他了。
先前,太子剛剛薨歿的時候,他用鄱陽穀氏唯商成馬首是瞻的條件,來換取商成的幫忙。商成做到了,可他卻違背了自己的諾言。他與宗室聯手的事情,就沒有與商成商量過,更不要說什麽馬首馬屁股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甚至都把這事瞞著商成。事實上,至今他都沒把這件事的前後經過詳細地告訴商成;商成也從來沒有問過他。但他覺得,商成肯定是知情的,畢竟區家河上下遊就住著兩個宗室,而南陽公主和長沙公主,她們誰也不會把這種事瞞著他。
在這一點上,他倒是想岔了。不錯,兩個公主確實都知道這個事,但她們誰都沒有和商成提過。商成自己,他一直都是忙忙碌碌,在為大航海時代的提前到來而添磚加瓦之後,最近又在考慮投身到古生物學領域裏,因此,直到今天,他都還不知道穀實和清河郡王他們謀劃的事情,更沒料想到一朝被蛇咬到的穀實,居然還真是不怕井繩,前腳跳出油鍋後腳就踩進火坑。
現在,穀實便坐在上善亭裏。
他麵前的石桌上,滿滿的一盞茶湯早就沒了熱汽,他卻沒有動過。在亭外一角的兩個侍女,低著頭垂著手,守著小小的紅泥火爐,安靜地就象兩座雕塑。沒有穀實的招呼,她們不敢自作主張過來換茶湯。
已經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了,他都是一動不動的。他望著眼前這一大片鬱鬱蔥蔥的竹林,默默地感喟著過去,思索著眼前和將來……直到一陣熱風穿過竹林,拂動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他才猛地驚醒過來。
他呷了口涼茶,又伸手抹去額頭和鬢角的幾顆汗水,這才記起來,明天就是節氣白露。但他一點都不覺得涼爽,反而還是穿著伏天裏的羅衣。說起來,今年的季節變化也煞是奇怪,立秋都過去一個多月了,天氣卻依舊象盛夏時節一樣燥熱,一點轉涼的跡象都沒有。往年的這個時候,總能看見一隊接一隊的大雁你追我趕地飛向南邊,燕子也收拾起行裝,差不多到了離別的時候。可今年呢,天上倒是能看見大雁,但相比著往年,雁陣是那麽的稀疏凋零;就在他頭上的亭頂楹梁間,巢窩裏的燕子還在啾啾細語,似乎一點都不著急著趕回它們南方的家裏……
他把著茶盞,側耳聆聽著燕子的呢喃,心底裏忽然生出一種感覺:難道說,這反常的涼暑變化,是對眼前的世事變幻的一種暗示?
他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畢竟向來的盛衰起伏風雲變化,上蒼通常都會通過種種異象予人以啟示,史書上象“大星墜野”、“二日並爭”和“熒惑四侵”這樣的記載數不勝數。隻可惜,他不會觀天象,所以揣摩不透這仲秋似夏和萑葦如爐到底有什麽深刻的寓意。不然的話,也許他就不用象現在這樣坐在亭子裏煎熬了。
他正在出神的時候,小蟬來了。
小蟬幫他把涼茶倒掉,重新換了一壺新熬的茶湯,又給他斟上一大半盞,放到他的手邊。她問道:“爹,您剛才在念叨什麽?什麽‘七月流火八月萑葦’的。一一您怎麽突然想起來讀詩了?”
穀實擺了下手,跳過這一段。他喝著水,問女兒說:“你今天沒出門?”他知道,小蟬和商家的幾個女娃娃相處得都不錯,經常跑去商家莊子上玩耍;尤其是霍家那個很有幾分豪爽的二閨女,跟小蟬最是要好不過。
“高家三哥昨天回來了,現在那邊正在莊裏擺流水筵席為他接風洗塵,忙得一團亂糟。她們都沒時間和我說話。”
“高家的老三?”穀實仰起頭仔細想了想。他隻知道燕山有一員出名的悍將叫錢老三,而高老三便確實沒有聽說過。“這是誰啊?”
“是商伯的一個親戚,一直幫著商家打理生意上的事情。”小蟬說。她把高小三的事情跟她爹譬說了一遍。不過,她說的是故事,而不是事實。畢竟有些事情除了當事人之外,誰都不太清楚。何況有些事情發生的時候,月兒和二丫她們的年歲都還小,能不能理解是一說,記憶也不是那麽清楚。
穀實聽到一半就全然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怪不得呢,月兒要為這麽一個商賈興師動眾,商成也肯在這個時候在家裏搞出這麽大的動靜!毫無疑問,這個姓高的同霍士其一樣,與商成的淵源極深!
同時他也有點迷惑。霍士其已經是五品將軍,受了開國子的封爵,怎麽這個姓高的後生卻一直都是不顯山不露水地廝混在市井之中?
他心裏轉著念頭,嘴上卻問道:“既然你商家大哥擺出這樣大的排場,你讓家裏派人去賀喜沒有?”
“管家一早就帶人去送了禮儀。”
“噢。”穀實撚著頦下梳理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的花白胡須,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說,“這份禮可是不能輕了。”
小蟬有點發怔。她哪裏想到這麽長遠。再說,什麽樣的禮才能算是“不輕”?她囁嚅著說道:“我讓送了一匹漳絨五匹宮錦五匹蜀錦十匹蘇緞和金銀錁子各十個……”
“輕了!”穀實說。他擺了下手,招呼一個侍女過來,吩咐說:“你去告訴管家一聲,把西邊小塘村的地契房契都準備好,我等下帶走送人。”回過頭指點著女兒說,“倘使是平常的人情往來,你說的那些物事倒是綽綽有餘。可是你看啦,你商家大哥隻為這個人便擺下了如此隆重的場麵,顯而易見是對這個人非常地器重,那麽這點禮就顯輕了。”說著說著他忽然停下了話,瞪視著竹林半天都不再言語。良久才幽幽地歎了口氣,繼續說道,“這些事情本來該當早一些教導你的,可哪知道……好在也不算太晚。不過,你可要記住,不管是一個郡縣也好,還是一戶人家也好,隻有在這些細微平凡之處,才能真正見著一個人的能耐本事。”
小蟬神情嚴肅地點著頭,把她爹的話都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