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第十二章(25)失望的穀實

說到天文望遠鏡,穀實自然就想起了他剛剛意識到的天象征兆和眼前亂局。但這個話題實在是太敏感了,哪怕在座的蔣摶和楊衡都不算是外人,他還是不能隨隨便便提起這個話題。但現在就是個機會。

他一手端著盞喝水,一手拈了個玻璃珠子湊近了仔細地審量,拉家常一般隨口說道:“這回工部狗尿到了頭上,鼓搗出玻璃這種玩意!一一怪不得張樸當初不許別人插手,隻憑這剔透晶瑩的賣相,工部就不知道要賺上多少。”他既似揶揄又似羨慕地問楊衡,“公度,這玻璃,你們工部預備如何經營?”

“這玻璃的燒製,我們也是才摸到門檻。如今燒十爐隻能有二三爐能成事,象這種無色透明的更是稀少,所以暫時還沒有議到買賣經營上。”楊衡賠著小心說。

穀實知道他說的是實情。無論是名氣還是政績,工部都已經在玻璃上賺到十足,現在肯定不會自己擅自做出什麽決定。再說,這東西有點巧奪天工的意思,最後該當如何措置,是準許流入民間還是直接列入皇貢,也輪不到工部來做決定了。但他的本意不在玻璃上,微微頷首,話題順勢就偏到一旁:“也該考慮一下了。對了,我記得當初倡議燒製玻璃,子達是建議工部與太史局聯手的?”

商成正在和蔣摶說話,突然聽他提到自己,轉回頭說道:“我那是被李定一下了圈套!當時不知道怎麽地就說到了太史局,又說起太史局裏的觀天儀,從觀天儀再說到天文望遠鏡,最後就扯到了玻璃上。”

穀實嗬嗬一笑。他放下茶盞,抬起手抹了把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珠,看著亭子外依舊亮得有點刺眼的太陽光,忽然又說:“今年可煞是奇怪,再過幾天都是中秋了,怎麽天還是這樣熱?”

這話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共鳴。尤其是楊衡,他的感觸更深。他是幾個直接負責玻璃燒製的工部官員之一,又一心想著要憑借此事重新上進,因此對玻璃的燒製是特別地上心。他舍得奔波,無論是小洛驛還是許州作坊,但凡要新建玻璃火窯和搭煉焦甬道,他都要到場看顧著指點一下;他也拉得下臉麵,仲夏時節響晴天氣,太陽把大地曬得冒煙,別的官員都在通風透氣的公廨裏喝茶歇暑等消息,他卻汗流浹背地守在窯口等消息,陪著匠人們探討經驗教訓。至於頂著毒日頭在上京、小洛驛和許州三地之間來回奔波,更是如同家常便飯一般。因此穀實一說到天熱,他馬上就點著頭頗有感觸地說:“就是呀。今年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可是比往年熱得多,我……”他原本還想把自己的一番辛苦講出來賣弄一番,臨時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不說了一一這亭上說這些沒意思!就改口說道,“……我記得,年初時節的邸報上,似乎沒有說到今年的寒暑與常年有別呀。”

這話沒有人應聲。每年的年初歲尾,太史局都會對次年的天氣變化作出一些預測,刊載在邸報上,提醒一下某地要注意旱情,警告一下某地須留心水澇,再不就是告誡那些頭年受過旱澇災害的地方要注意蝗災。因為這種預測十回中至少有九回不準,因此大家都把它看作是官樣文章,誰都不會把它當真。商成笑著說:“這個我聽李定一說起過。太史局裏搞這個,這個……這個年景預測的,隻有那麽幾個人。這些人也是根據過往的經驗來進行推測,雖然不能說全部都是信口胡縐的,但終究不是長期觀察自然變化之後總結出來的一般規律,所以他們說的一般都靠不住。但這事也不能怪太史局不用心。畢竟連官吏的薪俸帶衙門日常的費用都算在內,太史局一年的度支也隻有二三十萬緡,管的卻是天文、地理、氣象、製曆、國家祭祀、天家嫁娶以及時節禁忌等等等等的一大攤子事,就憑他們那點人手,哪裏忙得過來?”

穀實把手當作蒲扇,拽著衣裳的袖口在麵前晃了兩晃,說:“也是這個道理!隻是這個中秋怕是不好過了。唉,這天熱的,我看比盛夏時節也不輸幾分!我記得,東元十年時,河南青齊淄密四地三十餘縣春旱接夏旱又連著大雨洪澇,那一年秋天的上京就夠熱了,似乎也及不上今年。”說著就搖頭歎息,似乎是無限感慨這天氣太“熱”。

他自覺得自己把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東元十年的魯中地區迭逢災害並不是重點,重點是那一年湯行出任左相。這是在提醒商成留意,十多年前和現在一樣,也是秋季的氣候反常一一這是不是老天爺在用這種征兆隱晦地暗示什麽?

隻可惜了穀實的這一番心血。對於天人感應這樣的唯心主義學說,商成壓根就不相信,所以他對穀實的這番話一點都不敏感,更沒意識到穀實想表達的“深刻”含義。但穀實說今年天氣反常,這一點他是很讚同的。八月仲秋,白天的氣溫居然不比五月仲夏低多少,一早一晚也不覺得涼爽宜人,連大雁和燕子這些候鳥都不著急遷徙,這要是不反常,什麽算是反常?但他又覺得,今年的氣候反常應該屬於正常現象,不值得大驚小怪。今年很可能是厄爾尼諾現象的發生年,五月間段四來信不是說了嗎,明州海商觀察到今年的太陽黑子活動進入了低穀峰值期,東南季風和太平洋赤道洋流都在減弱,這些大範圍的氣候變化,肯定會對各地的天氣產生影響一一說不定就影響到上京地區了。因此,對於穀實再三強調今年“熱”,他隻是附和著說:“就是,這熱得哪裏象是秋天?夏天還差不多。”

蔣摶也跟著點頭,並且說,上京確實比燕山熱。

隻有楊衡覺察到穀實的話裏有話。但他原本就是個謹小慎微的性格,在仕途上折了大跟頭之後,言談舉止更是處處留心在意,心裏雖然已經猜到穀實嘴裏說的是日月遷移寒暑變化,背後的意思卻是直指朝廷裏出了問題,“不用其良於何不臧”一一不任用賢良於是才有了這樣的警兆,可他又哪裏敢幫著穀實把話挑明?他更不清楚穀實的話究竟指的是什麽事,是在說儲君之爭,還是在說湯行的進相去相以及張樸的事情。不過,不管是哪一件事,都是他不能參與也沒膽量參與的……

坐在他對麵的,馬上就察覺到他的臉色不對,便關心地問他:“楊大人,你不舒服?”

“啊?一一哦,哦……”楊衡又驚又怕,支吾了兩三聲才說道,“……不是的。隻是最近為了玻璃的事,有點疲乏了。倒叫幾位見笑了。”

“是我的不是!太簡慢了!”商成馬上承認這是自己的錯誤。“要不您先去休息一會?”

蔣摶跟商成是老搭檔,彼此的說話習慣做事風格都是熟撚得不得了,雖然不明白商成為什麽突然請楊衡去休息,但他馬上就自告奮勇地說:“我送公度兄去休息。”又向穀實拱手致歉,便挽著楊衡走出草亭,邊走還在邊埋怨:“你不舒服就該早點說嘛。你又不是不知道,這莊裏就住著兩位太醫,隨便吭個聲的事情而已,有什麽張不開嘴的?不是我說你,你這諱病忌醫的毛病一定得改一改……”

等兩個人去遠了,商成才問:“出了什麽事?”

穀實早就適應了商成這種直來直去的說話方式,商成一問,他就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說了個清清楚楚。末了說:“我覺得,這應該是個警兆。當是上蒼對湯行張樸有所不滿,所以用這樣的方式來警告他們。”

商成愣怔得半晌都沒有言語。

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哭笑不得地說:“你在家裏沒事就琢磨這些?”

穀實正色說道:“你可不能輕視這事!”

“那你覺得我應該重視這種事?”商成反問道。“什麽事都要靠鬼神來決定的話,那還要我們來幹什麽?隨便找幾個神漢巫婆就好了。比如象東倭的事情,還需要那麽多的人跑去含元殿上開會?隨便拿一塊龜甲獸骨烤一烤就行,根據烤裂的縫隙走向來就能決定到底該怎麽做。裂縫向東就免費幫錢三口,向西就七折大酬賓;假如不幸是南北走向的話,那就對不起錢三口大和尚了,貸款的利息還得翻兩番……”他自己先就被自己的話逗得笑了起來。

穀實卻絲毫都不被他的玩笑所動,而是用一種非常嚴肅的眼神凝視著他。

最後商成也收斂起笑容,盡可能用比較通俗的辭匯,把自己所知道的有關厄爾尼諾現象的道理都講給他聽。

“這不可能!”穀實矢口說道。他立刻表示自己絕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事,這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了。太陽裏竟然有黑子和耀斑?海洋裏竟然有洋流?還有赤道、季風以及地球磁場的細微變化可能會讓候鳥的遷徙受到影響……這都是什麽跟什麽!

穀實不相信,商成也沒辦法。穀實不相信他所說的這些自然現象,他可以理解;但是,無論穀實相信還是不相信,都改變不了事實。

穀實非常失望地走了。他甚至都沒留下來吃晚飯。以致於吃晚飯的時候,小蟬還向商成打聽,她爹怎麽一聲不響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