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第十二章(52)“其術頗有可觀之處”

巳時前後,原本晴朗的天色忽然變得陰沉起來。西北的天邊湧上來一團烏雲,張牙舞爪地彌漫著,很快就占據了大半個天穹。幾群寒鴉在天空中一圈一圈地盤旋著,偶爾呱呱地啼鳴幾聲。亂風把枯葉和草屑拖得滿地翻滾,肆無忌憚地穿行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人們急忙著收起早上剛剛晾曬出去的衣裳棉被,鑽在堂屋裏,或者立在房簷下,不安地等待著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但雨就是不落下來。

鼓樓上敲響午時鍾的時候,田岫他們一行七八騎從城北的安遠門進了城。

他們這是從小洛驛回來。兩個多時辰走了四十裏路,人人臉上都帶出疲憊的神色。他們誰都沒有下馬,各自坐在鞍橋上,木著臉,掏出腰牌依次遞給把守城門的士卒驗查。士卒也是一臉的冷漠,應付公事般地接過腰牌在眼前晃一下,眼珠子都沒轉一下便遞還回去,然後揮一下手,就象攆蒼蠅一樣地讓他們過去。

進了城,沿著大街走過兩三個街坊,一行人才漸漸有了一些生氣。幾個工部的小吏紛紛對田岫說,這都午時了,即便回了衙門夥房裏也沒熱乎茶飯,不如大家先散了,等未時再去上衙也不遲。

田岫明白他們心裏想的是什麽。這一趟大家是興興頭頭地趕去小洛坊,本想著觀天儀能夠一蹴而就,不說其他,至少要落個好口采,哪知道結果是空歡喜一場,最後落個悻悻然而歸;這事放誰心裏都不舒展。她想了想,就說:“明天是休沐,幹脆,一一你們都回去好生歇息一回。這樣,我回衙門幫大家簽個到。”

這個決定立刻獲得了絕大多數人的支持和讚揚。幾個剛剛還垂頭喪氣的家夥,馬上就有了些精氣神。他們一邊說著田岫的頌揚話,一邊彼此客套告辭,轉眼間就各奔了東西。十字街口很快就隻剩下田岫和太史局的汪少卿。兩個人騎在馬上互相看了看,都不由得失笑著搖頭。

“田大人,”汪少卿說,“這時候不早不晚的……反正不急著上衙門,要不,咱們去前頭尋一家清淨酒肆小酌一杯?”

田岫大方地點了點頭。她馬上又有些疑惑地問道:“您不回去?”

汪少卿鬆開韁繩讓坐騎慢騰騰地朝前走,說:“我哪裏買得起京中的房舍?我家在恩州。現在身邊就隻有兩個幫忙的親戚。”他抿著嘴自嘲地一笑。“不怕田大人笑話,我自打魚躍龍門至今,已經是一十七載春秋。足足十七年的仕途,我就做了十七年的京官……”話到這裏,他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嘿然一聲喟歎。

田岫能理解他的心情。京中柴米貴,很多籍貫外地的在京官員都是把家眷留在原籍,自己在京城賃屋而居。她自己就是同樣的光景。想一想,十年的宦海生涯,她又掙下了什麽?一片瓦都沒有!她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隻好岔開話題說:“汪大人家裏,還有什麽人?父母高堂……”她一下煞住嘴。她不清楚汪少卿今年多少春秋,可看他烏紗襆頭下白多黑少的鬢角,估計已經五十出頭了。這樣的歲數,再去請教他的父母,似乎很是不妥……

“他們都還健在。”汪少卿咧開嘴,高興地說,“我家裏兩位老人早先都要下地務農的,一輩子在地裏吃苦,活得筋健骨壯,這都六十五六的人了,依舊沒什麽大小毛病。夏初的時候接到我那大兒子的家書,信上說,家父現在一頓飯還要吃三大碗,招惹得我老娘親追著他罵,說他不知惜福!”

田岫也笑了,她說:“那是他老人家的福氣好!”又說,“令堂的精神如此矍鑠,也是能享福的!”停了停,她又問道,“汪大人,您剛才提到了大公子。您膝下有幾位公子?”

“四個。還有一個閨女,六年前出嫁了。”汪少卿說。說起自己的親人,他的臉上洋溢著驕傲和滿足的光彩。“就嫁在本縣,是本鄉一位先達的後人。我那女婿很爭氣,去年已經過了州試,我本來想教他現在就來京裏參加明年的大比,他說他想在家再讀三年書,把學問做紮實以後再來應試,免得虛耗錢糧。”他望著前頭的街道,似乎是望見了自己的女婿一般,讚許地說道,“很踏實的一個後生哩!”

他感慨了一會,很快就換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憤懣神色,說:“就是我那幾個兒子,一個不如一個爭氣,到現在連個秀才都沒考上!”事實上,他的三兒子和四兒子基本上都不算認字。以前家裏都瞞著他;大前年他回家探親,考問兒子們的學業時才知道這件事,把他氣得直跺腳,卻又無可奈何。他實在不好意思在田岫麵前曝露這件事一一這是家醜呀!

“科舉有時也是撞運氣。”田岫隻能這樣安慰汪少卿。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她還講了李哲的事。李哲是名揚京師的大才子,詩辭歌賦經典文章樣樣都不落在人後,卻連平原府的府試都過不去,至今還是秀才的功名,這不恰恰說明科舉應試不單要有真才實學,還須有好運氣麽?

汪少卿不再言語了。他自己就是賜進士出身,當年的禮部試排在二百一十多名,差不多是倒數的前二十名,說科舉應試要撞大運,他自己就是明擺著的證明!他也沒有接田岫的話。在京城裏呆了十六七年,平原三子中的李哲李暫師,自然是他耳熟能詳的人物。他不認識李哲,但聽說過這個人,還知道這個人的一些事。他知道李哲和田岫有些淵源;李哲曾經師從田岫的父親田望田東籬,並且很受田望的器重。不僅如此,他還聽說過一些有關李哲的流言。據說大書家黃勿就曾經說過,李哲這個人的學問“頗有可觀之處”,聽起來是頌揚話,李哲的朋友故人也拿著這句話到處傳揚。可汪少卿卻知道,黃勿的原話是“其術頗有可觀之處”,意思就是“其道不可取”,完完全全就是一句誅心的難聽話,虧得那些人有臉拿出去說!還有,前些年李哲好象跟一位宗室裏的女子走得很近,看似是彼此仰慕,聚首在一處互相討教詩令文章,其實哩,好象並不是那麽回事。至於內裏究竟如何,李哲又是什麽樣的打算,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這種事情,外人豈好擅自斷言……

汪少卿原本就瞧不上李哲的為人,更懶得評述這個人的長長短短,根本便不想順著這個話題說下去。他心裏是這樣想的,臉上的神色雖然沒什麽變化,眉宇間卻是流露出兩分不屑,語氣上難免有些冷淡。好在說話間前麵街邊就垂著一挑紗燈,一看就知道是間不錯的酒肆。兩個人也不多餘地挑揀,酒肆前下馬,馬上就有夥計殷勤地招呼迎接,又有小廝牽著馬匹去飲水喂料,兩個人你謙我讓著就進了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