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煞東。
這一天,正陽宮早朝無事。
揮退了所有人,秦天默默坐在龍椅之上,年輕的臉龐上盡是落寞與疲憊。他一遍又一遍在那摸得發亮的扶手上來回摩挲,仿佛貪戀著即將遠行的情人那柔軟的手臂,
這上麵,有曆任君王的手印。一個個重大決策出爐,讓大唐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都離不開老皇帝們在這上麵豪氣幹雲地用力一拍。
它見證了大唐無數傳奇,凝聚了太多龍氣。而對於秦天來說,它卻不像是地位的象征,反倒更像一位老朋友。
知心的老友,會撇下胸懷雄心壯誌的皇帝而遠去麽?
他不知道。
他隱忍多年,一朝奠定地位。
他未雨綢繆,剜除三朝巨擎。
他將計就計,踏足陰謀之中以身作餌,下了一盤顛覆天下的棋局。
落子的一刻,他便沒了悔棋的權力。
局已布好,人力傾盡。十幾年的付出,結果隻在朝夕。
他歎息一聲,年輕的眸子裏透出一股與年紀不相稱的滄桑,遙遙望向西方,默默等待著上蒼的審判。
成王,朕之幸。
敗寇,朕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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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的街再也不複往昔的熱鬧。
沒有了喧囂,沒有了歡騰,溫暖的陽光灑在清冷的街,映照著零零星星如同幽魂一般的身影。
行人臉上無不陰雲密布,像是根本看不到明天。他們不知道當末日降臨,這座見證了大唐盛世的繁華都城,將會淪落成怎樣一幅淒慘的模樣。
飛天門。
程雲鶴坐在大堂之中,第一次在這無比莊嚴的屋子裏摘掉了那張猙獰的青銅麵具。
這張麵具,讓他幾十年來位極人臣,深得皇室信任。然而在來勢洶洶的大軍麵前,朝廷還會是曾經朝廷麽?
程雲鶴再度歎息,眯著眼睛往西方看去。
他什麽也看不到,可是腦海中卻閃爍著一幅波瀾壯闊的畫麵。想想先祖用血換來的太平,他站起身來,在心中默默祈禱。
大唐,一定要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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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安,大唐平安……
大唐還會平安麽?
不,大唐會成為地獄。
以你的倔強,怎麽可能忍心看到大唐的黎民百姓活在水深火熱裏?
你是不是還要以你那不算寬厚的肩膀,撐起這搖搖欲墜的江山?
可是一個人的力量,如何阻擋曆史的車輪?
我想見你,想的快要瘋掉了。可是我又害怕見到你,害怕和你兵戎相見,害怕和你生離死別,害怕你麵對千軍萬馬依然奮不顧身,就像個傻瓜一樣。
馬車之中,蘇媚兒透過窗戶,看向遠方屍橫遍野的戰況,內心無比糾結。
她是一個一個接受了長生天最殘忍懲罰的女人,一個無論如何也不會背棄信仰的女人,一個相信誓言的女人。
這樣的女人很可悲。
她當然知道唐安為什麽會發現毒誓,也知道他對自己的愛有多深。深可見骨的三刀,便是他給自己的承諾。
其實違背誓言廝守一生很簡單,可對她來說卻很痛苦。看看蒼白色的天空,她仿佛看見那裏站著一位手執雷電的神靈,隨時準備讓背棄誓言的人付出代價。
如果這份痛苦僅僅需要她來承擔,那麽再苦再痛,她也會繼續愛下去。
可她卻放不下唐安,不願讓深愛自己和自己深愛的人萬劫不複。
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因為這生不如死的日子,根本不是人所能承受的。可哪怕要死,她也想再見唐安一麵,再享受片刻他潺潺眼波中的寵溺。
之所以答應趙無極逼婚的非分要求,蘇媚兒隻不過是為了換取他的信任,為自己能趕到這片見證了二人愛情之路的黃土地做鋪墊。
漫天喊殺聲中,蘇媚兒一雙美眸被滿滿的憂鬱所填滿,仿佛回到了與那個小人物在重重圍堵中一路西行九死一生的時光。
唐安,我已經來了。你……會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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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啊!殺光他們,大唐就是我們的啦!”
“殺啊!!!”
隨著鐵勒部隊的介入,匈奴大軍終於止住了頹勢。在此之前,他們早已被頑強的大唐軍隊遏製在了河岸邊,難有寸進,隻留下伏屍遍地。
但是現在,形勢急轉直下。
二十幾萬唐軍,在經過無數場慘烈的廝殺過後,所餘下的人數恐怕連十七萬都不到。而鐵勒與匈奴大軍加起來,人數則突破了二十五萬。
當然,有些時候人數並非衡量戰鬥力的唯一標準。以胡人的驍勇善戰,哪怕人數不占優勢,正麵對抗也不會落在下風。
若非大唐軍人已經沒有了退路,若非每個人都豁出了性命,若非背負了所有唐人的期望,恐怕他們早已一敗塗地。
在與胡人連年的爭鬥中,好像大唐軍人從來沒有占過便宜。所以見不可一世的匈奴大軍節節敗退,每一個唐人都像是打了雞血一樣。
他們這才知道,原來殘暴的匈奴也是可以被打敗的。而且,他們就敗在了自己手中!
可惜他們忘記了,在匈奴人身後,還有著連綿不絕的夏國部隊。
黑衣鐵勒的衝鋒,一瞬間便讓大唐軍人感受到了壓力。藍色的盤河沿岸,黑衣的胡人大軍和紅衣的唐軍糾纏在一起,就像兩條彼此撕咬的蛇,一眼望不到邊。隻有漫天的喊殺聲,為原本空寂的黃土地增添了一份熱鬧。
無比慘烈的熱鬧!
匈奴統帥克多爾臉色蒼白,身上早已被鮮血所染紅,一雙小眼帶著恨意看向步履從容的莫淩圖,怒聲逼問道:“莫淩圖!你這是什麽意思?要搶我的功勞麽?”
莫淩圖有些同情地看了身上被洞穿了兩個血洞的克多爾一眼,搖頭道:“嘖嘖……怎麽匈奴第一勇士就這麽點能耐麽?若非本帥前來助拳,你們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被唐軍給吞了。”
克多爾目疵欲裂,怒道:“放屁!長生天所眷顧的勇士,永遠不會失敗!”
見他如此冥頑不靈,莫淩圖瞬間失去了辯解的興趣——真正的聰明人,不會試圖去和一個蠢貨講道理。
他指了指身後,道:“皇上親自下的命令,如果你不滿意,便去找皇上親自討說法吧。”
克多爾回頭望了一眼,繼而滿臉陰狠,道:“好!待到殺完這些唐狗,我一定會去找天可汗。不過這頭功,你休想搶走!”
莫淩圖不置可否地笑笑,對著前方挑了挑下巴,道:“在那之前,還是先顧好你自己把。”
克多爾順著他的目光一看,便見那個一身戎裝的大唐將領擋在了自己身前。
代天涯的形象很狼狽,方才克多爾的一拳,險些要了他的命。哪怕僥幸活了下來,可恐怕內髒也已經遭到了重創。
可他不能退。
他的兵還在浴血分奮戰,沒有一個人退縮,身為主帥的他又怎麽能放棄?
克多爾擦了擦嘴角的血,這個在他身上留下兩處傷口的男人,已經成功激起了他的怒火。
“我很佩服你。”克多爾對著莫淩圖冷冷一笑,“出於對勇士的尊敬,我會親手把你埋了。而現在,你就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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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大軍頂不住了。
他們不想退,但卻不得不退。
匈奴鐵勒兩軍合並,無論在人數還是氣勢上,均已經淩駕於唐軍之上。隨著大部隊在河岸旁站穩了腳跟,他們開始了一波又一波的進攻。隻要這“一字長蛇陣”被胡人撕開一道口子,大唐部隊將會麵臨滅頂之災。
考慮到戰略布局,盡管極不情願,大唐部隊還是開始收縮陣型。
在所有形式均不利於己方的情況下,他們必須把損失降到最低。或許現在已經沒有人再奢望勝利了,因為在絕對的強勢麵前,他們的舍生忘死已經沒了意義。
他們所能做的,就是消耗,消耗,再消耗。能多殺一個胡人,也許就等於多救一個同胞。而在此之前,他們要做的就是盡量減少損失,集合有生力量和胡人決一死戰。
拚盡了全力,起碼沒有人會後悔。哪怕在地底下見了列祖列宗,他們也可以驕傲地挺起胸膛,告訴他們每個人都盡力了。
陣型開始收縮,大唐整個隊伍都開始緩慢的後撤。
方才他們以少打多,圍點打援,戰得風生水起。而伴著鐵勒戰力的注入,這份優勢則不複存在了。
變陣所帶來的結果,便是匈奴和鐵勒人無法發揮單兵優勢,拉開陣型以人數優勢壓製對方。
當然,這也僅僅是減慢了部隊被蠶食的速度而已。
胡人可不會規規矩矩地排成矩陣,而是如野狼一般四散奔跑,將大唐將士團團包圍起來,讓他們避無可避,退無可退!
不過主帥在換成莫淩圖之後,進攻的策略還是有所改變。大軍合圍,嚴格貫徹了“圍三缺一”的戰術打法,始終保留著東方的缺口。
他們要讓唐人保留生的希望,不至於孤注一擲,從而一步一步打擊其士氣。
簡單來說,莫淩圖想要從心理上圍殺對手,慢慢轉化為最後的屠殺!
雙方的損耗極快,無論唐人還是胡人,每一個呼吸間都有人會倒下。
大唐軍人不在乎,仗打到這份上,原本就沒了什麽念想。
莫淩圖也不在乎。隻要匈奴人比鐵勒人死的更多,他就足以交差了。而且那些鐵勒勇士也不是白死,他們成為了自己踏上神壇的墊腳石。對於每一個鐵勒人來說,為他而死都是幸事。
克多爾更不在乎。他知道最後的勝利一定會屬於自己,而現在,他隻想殺了代天涯!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就連坐鎮大後方的趙無極都已經渡過了盤河。
這代表著他距離自己的終極目標又近了一步。這條猶如藍色緞帶一般的河流,就像一道標線,標誌著他與曾經那個一方霸主揮手作別。
身份的逐漸變化,令他激動不已。他無法再壓製自己的野望,無法再漫長地等待下去了。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右手,仿佛為萬千大軍指明了一條通天之路,朗聲道:“再派出西南六大部族——全力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