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破曉,一輪殘月隱在雲層當中,原本撒滿整個江岸的亮白月光消失了,右江這一側幾乎在眨眼之間就陷入了無邊的黑暗當中。
獨石灘,糾纏了一整晚的戰線沉寂了下來,雙方都顯得有些疲憊,漸漸脫離的戰士們無論是宋人還是蒙古人,全處在一種離奇的興奮當中,明明疲憊地合上眼就能睡著,偏偏腿腳還要抖抖索索地站在那裏,目視著遠處那些移動的黑影。
該回去了,阿魯渾歎息著做出了決定,騎兵也是要睡覺的,戰馬和人經過了這麽長時間的不眠不休,戰鬥力還剩下幾成?他不敢保證,但是再堅持下去,看樣子宋人也不會如他所願,到了這個地步,無論烏蘭忽都來不來援,他的這個千人隊都必須要退走了。
因為所有人都在附近,集結起來就不怎麽費事,當手下的那些百戶都聚攏在身邊,打算聽他分派各自的行動順序時,阿魯渾本人卻一直沒有說話,這種靜謐的氛圍讓百戶們在黑暗中相互打量著,誰都看不清對方的麵上是個什麽表情。
詫異,此刻阿魯渾的表情同他的百戶們其實是一樣的,因為他聽到風聲中傳來了隱隱的蹄聲還有嘶鳴,這種感覺並不真實,才讓他愣在那裏想要努力地分辨清楚。
不得不說,哪怕是在疲憊當中,哪怕是在黑暗當中,阿魯渾的感覺非常精準。
“換馬。”
慢跑當中的薑才習慣性地舉起手,沉聲喝道,命令被身後的軍士們依次傳遞下去,他胯下的馬兒並沒有即時停住,而是又向前多行了幾十步,才低低地吐著氣駐足在沉沉的黑夜中,馬背上的主人朝著遠處眺望了一會兒,然後一把跳了下來。
經過近兩個時辰的奔行,在臨時天亮的時候,薑才和他所領的三千騎軍終於抵達了這個,並非事先設計好的戰場,離著歸德州不過數十裏的獨石灘。
同樣的命令,他們在這兩個時辰中一共執行了三次,也就是說,包括現在所騎的廣馬在內,每匹馬隻能在空載的情況下休息半個時辰,當然這對於他們來說已經足夠了。
“前部隨某衝下去,後部沿著山林,自上而下掃蕩殘餘,勿使一人漏網。”
前頭看不見的戰場一片漆黑,不過探子的耳目早已經在沿途中就報到他這裏,因此,他對情況的了解程度,比身在戰場當中的馬暨還要明白。畢竟這場戰事他才是主角,前軍那些步卒隻是他用來牽製敵方的一招棋子,這一點他知道,馬暨本人更是清楚,當然,如果沒有步卒們的頑強堅持,這一切也不可能如此順利,功勞是大家的。
他的這支騎軍,傳音筒配備到了軍使一級,也就是步卒當中的都頭,才能基本做到如臂使指,不必將人召集到近前,簡單地打開聽筒將指傳達下去,每個人的反饋聲就次第響了起來。
前部一千騎是他的基本力量,骨幹是建康戰事中的幸存者,餘者也是經曆沙場的老兵,由於是戰勝之師,對於韃子沒有絲毫的畏懼。而後部的兩千騎雖然是新兵,也訓練了超過四個月,參與了剿匪和平叛等小規模戰鬥,並不是完全的菜鳥。
依著他的指令,跟在他身後的老卒,以他的那杆將旗為中心迅速開始列陣,人人都騎上了休息已久的戰馬,將所乘的備馬解開扔在了原地,這條線從密林下的斜坡開始一直延伸到江邊。人數更多的後部人馬則在他們的身後展開,遮蔽範圍更大,完全堵住了整個江岸。
等到一切堪堪完成的時候,天色已經漸近拂曉,黑色的夜空漫漫泛出一絲魚肚白,晨曦掙紮著想要從雲層後頭跳出來,日頭從背後的群峰中升起,將霞光一層層地鋪疊開去。
“萬戶到了......”
被突如其來的朝陽閃得睜不開眼,阿魯渾脫口而出的驚呼淹沒在了隆隆的馬蹄聲當中,從斜坡高處衝下來的黑色戰列讓他不由自主地咧開了嘴,這麽大一支騎兵,除了烏蘭忽都,還能有誰?隻是他的笑意還沒能成形,就在臉上凝固成了駭然。
黑線當中,被高高挑起的那麵戰旗,在江風的吹拂下蜷曲著舞動開來,並不是他熟悉的黑色狗頭大纛,而是一麵赤血般鮮豔的紅旗,金色的雲紋中一個巨大無比的“薑”字時隱時現,將旗下的騎士烏沉沉地就像個鐵塔,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敵襲!”
阿魯渾扯著嗓子大叫,驚得圍在他身邊的百戶和親兵們更是荒亂不已,等到他們反應過來各奔回本隊的時候,那道黑線已經鑽出了山林的陰影,透出了它本來的麵目,赤紅的潮水如同怒濤拍岸,滾滾而至。
“虎賁!”
薑才握緊手裏的長槍,狂叫著高高舉起,他的眼中泛起嗜血般的興奮,表情帶出一個殘忍的獰笑,這樣的快感才是他最大的追求,遠遠超過升官發財。
“威武!”
在千人的齊應聲中,胯下的戰馬陡然加速,帶著自上而下的天然應力,衝入了幾乎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的敵軍陣中。
借著巨大的衝勢,沉重的長槍根本不需要用力,就能輕易撕破韃子身上的輕甲,當一個措不及防的韃子騎兵被馬蹄直接撞飛時,整個衝勢微微一滯,他才順勢揮動大槍,迎向了後頭那些倉猝組織起來的敵人反衝。
在這種情況下,敵人還能組織起反衝鋒,已經說明了這支敵軍的素質,然而太晚了,劣勢不光在於對手的突然襲擊,也不僅僅是敵上我下衝力不足,哪怕這一切都不存在,堂堂對陣,薑才的這一部都不會悚他們半分,因為他們是在萬人陣中殺過一轉的百戰之士。
“砰”得一聲,一個迎麵而來的韃子騎兵猛地將彎刀劈出,沒等刀槍相交,薑才翻腕挑起,槍尖準確地點在刀身上,將彎刀擊飛的瞬間,槍頭橫拉回來,被他當成了長刀,在那個韃子的胸口劃過,雙馬交錯之後,那人才悶哼一聲跌下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上身幾乎被劈成兩半。
虎入羊群,這就是被親兵簇擁在後頭的阿魯渾最直觀的感受,而這種感受原本應該屬於他才對,宋人是什麽時候繞到自己身後的?又是什麽時候擁有這麽多騎軍的,他此刻不能想也不敢想,如何才能活著回去,成了他心裏唯一的念頭,而不遠處的那個魔神,已經漸漸地殺了過來,馬上就要輪到自己了。
“衝出去。”
臨到死地,阿魯渾反而激起了久違的戰意,腰間的彎刀被他一把拔出,大喊著策馬上前,經過前麵的一番阻攔,盡管效果不大,可是原本那種一往無前的衝勢已經漸漸落緩,嗅覺敏銳地他怎麽可能放過,如果還有一線希望,那就是現在。
殺得性起的薑才夷然不懼,此刻他的身上已經完全被鮮血沾滿了,當然絕大部分都是敵人的,遇強則強,敵人蜂擁而來的那一大群,就是他眼裏的下一個目標,他毫不猶豫地拍馬上前,已經墜下來的衝勢再度提起,胯下的戰馬一揚蹄,奮力朝前方衝去。
“呲”
手上幾乎沒有力度的反饋,薑才的大槍已經在一個韃子騎兵的胸口穿過,不等槍身反彈,他猛地一抽,大槍被他拉回來打橫,槍尾正好擋下了另一邊襲來的韃子彎刀。幾乎在同時,那個胸口中槍的韃子已經衝了過來,手上的彎刀搖搖晃晃地劃過他的肩甲,拉出一長溜地火花。
阻力一過,大槍就在手裏蕩決開來,橫衝直撚,當者披靡,等到阿魯渾發現,自己的身邊已經所剩無幾時,那個煞神的大槍已經到了胸前。他來不及舉刀去擋,隻是出於本能地側了一下身體,槍尖上的鋼棱擦過冷煆而成的胸甲,順著肋間的甲條偏開去。
雙馬交錯的一刹那,阿魯渾被那張被鮮血塗滿的麵容看得心裏一顫,對方冷峻的眼神就像在盯著一具屍體,一擊不中之下,居然還能扯出一個笑意,讓他沒有絲毫逃出生天的幸運。等到轉過頭看到前麵的情形,這種感覺就變成了冰冷的現實,從坡頂的密林邊緣一直到江岸處,再次出現的騎兵陣列徹底打碎了他的僥幸,宋人竟然還有餘力!
“千戶快走!”
幾個活下來的親兵死死拉著他朝後退,在兩隻宋人騎兵的空隙之間,他悲哀地發現,僅僅這一次衝擊就帶走他的大半人馬,餘下的不是傷了就是嚇得惶惶不可終日,這種情況下,再碰上為數遠超之前的宋人騎兵用同樣的方法衝過來,結果如何還用得著說嘛?
他倒是想走,可是往裏走才有活路?呆滯的阿魯渾任那些親兵拖著,一直到馬蹄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自己的臉,那股涼意才讓他清醒過來,活路就在他的腳下,隻要涉過這條右江,對岸就是他們的另一部騎兵,而那裏絕不可能再有這麽多的宋人騎兵,絕不可能。
帶著這股篤定,阿魯渾毫不猶豫地策馬入水,幾個親兵跟在他的身邊,在湍急的水流中艱難跋涉,離岸越遠,江水就越深,哪怕一個親兵被水流衝得站不穩,連人帶馬滾落水中,都沒有讓他抬起頭,因為此刻還在宋人的弓箭範圍之內。
“這幫狗日的,連口湯都不給老子剩下。”
馬暨看著下麵的一切,不由地出聲罵了一句,然而臉上卻是抑製不住的笑容,薑才這廝挑了一個最為恰當的時候,在敵人最虛弱的關口發動了致命的一擊,使得整個計劃獲得了極大的成功,眼下勝利已經唾手可得,之前的辛苦又算得了什麽呢。
“兒郎們,還能動彈的,都給老子衝下去,死沒死得全都補上一刀,這種活就不要讓騎兵兄弟來了吧。”
轟笑聲中,幾乎所有的步卒都站了起來,再疲憊的心在勝利麵前都是浮雲,當兵為的是什麽,不就是享受這一刻。
“虎賁......威武。”
此起彼伏的歡呼聲響徹了右江一側,等到多達五千的步卒加入戰場,薑才的人馬已經衝到了江邊,沒有死的韃子騎兵全都像他們的千戶那樣跳入了水中,想要在裏麵找出一條活路來,江麵上飄浮著上百的人馬。
“放箭!”
馬暨帶著人趕到江邊,毫不猶豫地下了命令,緊接著,一聲接一聲地慘叫就響了起來,江裏不比陸上,騎著馬兒跑得更慢,看上去那些韃子基本上沒有水性,一個個寧可被射死也不願意跳下去,而當那些慘叫聲漸漸歇下來的時候,江麵上所剩的活物已經寥寥無幾了,餘下的人都是跑得快接近射程之外的。
最先開始過江的阿魯渾此時已經快到江心了,江水淹過了他的腰,隻露出了半截身體和一個馬頭,就連自己的彎刀,不知道什麽時候都丟棄了,跟在他身邊的親兵隻餘下兩個人,和他一樣,拚命在水裏掙紮著,又像走又像遊。
在看到這一切時,他的眼中除了恨意還有深深地恐懼,宋人騎兵的數量之多,質量之高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這樣的對手哪怕就是平地上對陣,他都沒有絕對把握拿下。像是廣西這樣的地形,對於他們這些以騎射自恃的蒙古人來說,根本沒有用武之地,一旦形成了剛才那種對衝,落敗的十有八九就是自己這一方,這個消息隻要自己能活下來,就一定要回去提醒萬戶和大帥,否則他的這些部下們,就白死了。
薑才滿不在乎地跳下馬,將大槍隨手插在沙灘上,他知道逃走的那個是這部韃子騎兵的千戶,或許會讓這場勝利的成色稍稍減退,可是站在這裏的所有人都已經盡力了,那還要苛求什麽呢,於是馬暨當來到他身邊的時候,這個渾身是血的漢子居然在用手捧著江水洗臉。
直到這一刻,馬暨才算真正明白,他們的驕傲並不是裝出來的,並不是因為來自京城而故作矜持,殺意下隱藏的是一顆久經戰陣的老卒之心。薑才踩著水,將臉黏乎乎的液體抹掉扔進江裏,回過頭,就看到馬暨咧著嘴朝他伸出了手。
“幸不辱命。”
“你這家夥。”
被他一把拖上沙灘,薑才同他客氣了一句,叉著腰四下盼顧,大部分的騎兵都像他一樣下了馬,跑到江邊來打水喝,整整一夜下來,又經過了這麽一番衝擊,說不累是騙人的,現在處於興奮期,等到腦裏的那根弦鬆下來,隻怕在地上都能睡著。
“前頭情形如何?”馬暨來找他,當然不是為了恭維。
“還有兩千左右的騎兵,不過應該不會再過於逼近了,他們要是敢來,老子就敢吃下去,你說呢老馬?”
“這地方太偏,又沒個寨子可以立腳,某的意思再向前頭挪挪,拿下果化州,你覺得如何?”
薑才大致了解了他的想法,經過了這一役,韃子不會再像之前那麽分散,最有可能的就是同宋人一樣派出步卒,搶占了果化州,他們就隻能縮在被毀掉的婪鳳州一帶,速度快的話還能以逸待勞。
不遠處的戰場上,戰事已經結束了,大隊的步卒在打掃著戰場,看來他們忠實地執行了後者的命令,愉快地給躺在地上的韃子們補著刀,然後一把割下他們的首級,這才是實打實的軍功。
“就依你,一會讓大夥再辛苦一下,等到了寨子裏,再好生歇息。”
“嘿嘿,好。”馬暨搓著手笑笑,好像還有些不甘心:“可惜讓那個老小子跑了。”
“不妨事......”薑才已經看到自己的部下揮動著那麵繳獲的千戶旗,一個失去了所有部下,隻身跑回去的主官,其實比戰死還難受,他說的不在乎還真就是不在乎。
隻不過他的話並沒有說完,就被江麵上傳來的一陣歌聲給打斷了,唱的是什麽根本就聽不懂,然而那個女聲婉轉悠揚,倒是別有一番味道,尤其很對他們這些大老粗的胃口。
“阿哥送妹江上走,千山萬水不鬆手......”
等到粗獷的男子聲音響起,薑才差點一個趔趄栽進了水裏,好在馬暨托了他一下,兩人疑惑地朝著歌聲傳來的方向上望去,隻見從右江的江麵上,突然飄過來一隻隻的船影,說是船可能不太合適,隻是一堆圓筒被繩子捆在了一起而已。
“那是峒人的竹筏子,他們來做什麽?”
做什麽?薑才一下子就明白了,因為當先出現的那隻上麵,手執木弓的峒女就站在筏子前頭,衣衫飄飄地唱著歌,而在她身後,用一根長長的竹篙撐著筏子,眼睛時不時地掠過前麵的身影,嘴裏用跑了調的聲音恬不知恥地唱和著,用得居然還是漢話,的峒裝男子,可不就是施忠!
“追上去!”
“幹掉他們。”
“老施好樣的。”
......
唯恐天下的不亂的騎軍顯然認出了他的模樣,一個個怪叫著推波助瀾,剛剛才沉寂下去的江岸一下子又沸騰起來,而本以為逃出生天的阿魯渾等人卻墜入了深淵,很顯然那些峒人不是來幫助自己的。
踩在筏子上的峒女毫不羞澀,目光朝這邊掃過的時候,臉上居然帶著盈盈的笑意,原本塗在那上麵的油彩已經洗去了,露出的本來麵目看著還有幾分俏麗,怪不得讓施忠色魂與授。
等到轉過頭去的時候,她的笑容馬上就不見了,眼中隻剩了難以言喻的憤怒,咬著牙將一支羽箭抓到手裏,隨著“嗖嗖”地幾聲輕響,一個又一個的韃子慘叫著跌入水中,片刻之後就剩了阿魯渾一人,而那隻筏子也離他越來越近,差不多就快撞上了。
“鐺”地一聲,羽箭打在他的背甲上,出人意料地是並沒有插進去,而是輕輕一彈掉了下來,峒女一愣,待要再摸出一支去射時,被一隻手給擋住了。
“讓我來。”
施忠將她推到身後,就在筏子掠過那人身邊的時候,一把抓住了他的盔頂,阿魯渾下意識地想要用手去撥,隻覺得脖子上一涼,眼前突然前黑暗一片,意識消失之前,那個大漢的獰笑就是他最後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