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某求你了,走吧。”
印象中,自己的夫婿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軟話,那是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就是萬馬軍中血染戰袍,依然毫不動容的堅強男兒。葉琋突然間想起了成親那一晚,頭一回看到自己時,對方眼神中透出的驚喜,和隨之而來的熱切,以及略顯粗魯的動作......不由得麵紅過耳。
“......可是又有不適了?都是某的錯,不合讓你母子顛沛至此,你先躺下,某去叫郎中來。”見到妻子麵上的變化,張世傑有些緊張,慌忙間抬腳打算往外走,剛剛站起身,手就落入了一團柔軟當中,他回頭一看,妻子朝他嫣然一笑。
“奴明日就帶大郎走。”張世傑聞言一怔。
這裏是離著安慶府治懷寧縣城一百餘裏的桐城縣,經過兩個多月的不懈努力,在安慶府所轄的五個縣中,緊靠著蘄州的宿鬆縣基本上已經撤空,稍後一點的太湖和望江兩縣大部分百姓都選擇了離開,或是跟著他的大軍來到了這裏,或是自尋出路,隻有他的治所懷寧縣城,情況很不理想,讓他有些束手無策。
安慶是個大郡,在籍戶數十五萬有餘,丁口四十餘萬,幾乎同整個淮東路相當,當時將他放在這裏,考慮的就是他麾下多達三萬將士,隻有這麽多人口才養得活。可是誰知道接掌還不到五個月,就變成了這種局麵,現在多出的人口已經不是財富,而變成了負擔,如何安置就成了當前的首要的問題。
桐城已經是退無可退的去處了,為此他不得不將人口盡量朝鄰近的無為軍一帶轉移,可是那裏又能接納得了多少?或者進一步來說,桐城就安全了麽,他的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韃子的大軍就在頭頂上,這裏離著廬州不過一日之遙,好在上方有大別山的東脈做為遮護,一時半會兒還顧不到這裏,可並不代表著他們永遠不會來,如果廬州城被攻破,下一個目標想都不用想,一時間張世傑仿佛又回到了從郢州城下千裏迢迢破圍而出的那一刻,不同的在於,這一次除了他手下的三萬鄂兵,還有十倍於此的百姓,怎麽辦?
因此,這兩個多月,他幾乎不眠不休地在煎熬著,無數次地想過放棄這一切做一個單純的武人,就像當年棄了郢州一樣,不再理這些他根本不擅長的政事,可是自己的境內連敵蹤都沒有出現,怎麽忍心做出那樣的事?那樣做,聽了他的話背井離鄉的百姓又當如何。
直到這時,他才覺出了自己同那個連襟之間的差距,似乎在那人的手裏,這些都不是什麽煩惱,一想到那個年青人自信的神態,他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現出一個苦笑。
“可是要出事了麽?”這一切的變化,怎麽瞞得過枕邊人,琋娘看著那張日益憔悴的臉,心疼得無法自抑。
“哪有,某方才是在想,明日讓張霸帶人護著你們母子,直接過江去,從建康府返回京師,不必穿過池州,那裏雖然近一些,可是荒無人煙,隻怕盜匪不會少,不過那樣一來,路程就會遠些,你這身子可受得住?”
琋娘無言地靠上了他的胸前,夫婿是個粗人,心裏頭沒有彎彎繞,這番生硬地解釋,不過是為了安她的心罷了,外頭的情形就擺在那裏,縱然是不懂也明白事情有多危急,她幫不上忙,隻能做到不去添亂,更何況夫君這麽急著讓她離開,是因為她的腹中已經有了胎兒,差不多三個月了。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卻不能不在乎孩子,戰爭已經開始了,接下來不會有一天安穩的日子,任何的顛簸都會是一次考驗,萬一有個好歹,連她自己可能都保不住,既然如此還不如早早離了去,最起碼讓夫妻倆都能有一個念想,這才鬆了口。
“莫憂心,到了京師,一切聽大郎的安排,若是這一胎安穩,不妨坐船回寧海去,嶽丈府上人手多,照顧起來也便利些,等到......”張世傑突然間說不下去了,感覺到抓著自己的那隻手上一緊,艱難地接上一句:“等到局勢平穩了些,某自會去接你。”
“嗯。”
琋娘什麽也沒說,隻想在夫婿的懷裏多呆上那麽一會,亂世已經到來,活著就是幸福,即便是擔心也要等到分離之後,這一點從嫁給他的那一天開始,就不會再有任何改變了。
走出居室的那一刻,張世傑的心裏就像被火燒灼似地難受,如果不是為了將妻子勸回去,他連這點難得的相聚時間都抽不出來,外麵的事情千頭萬緒,每一件都讓他這個主事者心煩不已,偏偏又逃不過去。
“說吧,又出什麽事了?”一看到親兵頭子張霸探頭探腦的模樣,他就知道準沒好事。
“探子來報,舒城失陷了,韃子大軍一到,當地的士紳就裹脅著知縣開了城,這一回,韃子似乎沒有屠城。”
意料當中的事,張世傑沒有作出太大的反應,隻是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舒城就是離他這裏最近的一處,雖然有些山巒阻擋,但是畢竟不是大別山主脈的那種崇山峻嶺,還遠遠談不上天險,這樣一來,布防就成了當務之急,連帶聚集在這裏的百姓,也要立刻疏散了,至於戰爭何時來臨,就要看廬州能抗得住多久。
麻煩還不光是這樣,戰事上他早有準備,打不打得過是一回事,可是往往來說,打不打並不是完全由他決定的,就比如說舒城縣,當士紳們有所決定時,就連主官也不能不加以考慮,同樣的麻煩,他這裏一樣有,懷寧縣城裏,不願意走的全都是這類人。
他隻是一個武夫,遠遠達不到一言九鼎的地步,說不定他的這些做法,已經被人寫成狀子告到了京師,敵未至而先擾民,這樣的罪名可大可小,朝廷未必真會動他,但是惡心話肯定有的,現在哪還有空顧及那些。
韃子屠城的惡果已經展現出來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與城攜亡的決心,大部分的百姓隻是盲從,可以想見一旦韃子進逼懷寧,那裏的結果也會是一樣,人家的理由更為充份,連他這個守臣都放棄了,憑什麽還要做必死之事。
“走,看看去。”
張世傑深吸了一口氣,不再去想自己無能為力的那些,帶上人直接就上馬出了城,行走的並不是回懷寧的那條官道,而是去往舒城的方向,唬得張霸就是一跳,趕緊召集人手跟了上去,誰知道前頭有沒有韃子的偵騎。
從桐城一路北上,道路彎彎曲曲,兩邊盡是山陵,看樣子並不適合大軍間行,然而並不代表敵人就不會過來,張世傑一路走一路思索著,不多時就有了計較。
“叫人去找閻順,讓他領所部進駐那一邊,依山立營,不必擋在路上,若是來敵千人以下,放他們過去,萬人以下先示警再阻敵於山林,超過萬人,退入山後,聽本官的指令。”
“謝洪永、李山所部為側應,千人以下俟機伏擊,萬人左右依例行事。”對於這一帶的地形,張世傑心裏已經有了數,隻要韃子的大軍施展不開,以他的實力,未必不能做些打算,至少能牽製住一部分敵軍,以減輕廬州方麵的壓力。
退到這裏,整個安慶府就差不多空了,韃子就算占了懷寧縣城,想要就食本地,基本上已經沒了可能,靠著拉長他們的補給線,在山區一帶同他們周旋,是目前唯一的辦法,為此他搬空了所有的府庫,手中的錢糧倒是不缺。
“李存所部留在桐城,命他加緊招募和訓練,縣城的防禦還要加固,那可是咱們根本所在,一刻都輕忽不得。”
地方不大,他的軍力又足夠,這麽看下來,對於即將到來的戰事,心裏已經多了幾分把握,背靠著無為軍,那裏的主官劉師勇也算個將才,實在不行還能退過去同他聯兵一塊,回到自己擅長的領域,張世傑的思路越來越順,一時間已經有了幾分躍躍欲試的打算。
“明日一早你帶人護著大郎他們上路,走水路先到建康府,若是李相公還在城中,替本官帶封書信與他,言明這裏的形勢,問問他廬州城,倒底救是不救,如何救法?”
等到軍議安排得差不多,他才將自己的私事和盤托出,張霸在心裏一一記下,雖然此刻他並不願意離開,但是娘子這一行事關重大,除開自己交給任何人都不會放心,好在建康府並算遠,也就是幾日的功夫。
不知不覺,一行人已經快到縣境邊緣,張世傑有些不舍地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直到親兵們緊張地再三催促,才撥轉馬頭準備回去,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了極大的動靜,很像是大軍疾行,張霸等人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紛紛拔出佩刀,將他護住。
“快走。”
“莫慌,不是舒城的方向。”張世傑靜聽了一會兒,麵色奇怪地轉過頭去,那裏是山陵的盡頭,而遠處就是連綿起伏的大別山。
饒是如此,張霸依然沒有放鬆警惕,直到視線中出現了一麵熟悉的製旗,緊接著無數紅襖輕甲的大宋軍士漫山遍野地現身而出,才驚異地張大了嘴,將手上的佩刀緩緩地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