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們樞府一致的意思?吳彥愷怎麽說的,賈善夫呢?”陳宜中抖了抖手上的軍報,言語中已經帶了些不耐。送文書來政事堂的是他提拔的那位樞密院都承旨,因此陳宜中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情,若不是顧及他的臉麵,都想將這事物直接扔到他身上去。
隻是他也知道這根本遷怒不到別人的頭上,吳堅已經六十多歲了,賈餘慶也過了五十五,遇上這種大事說得好聽一點是“老成持重”,難聽一點就是“敷衍塘塞”!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這位子空著,自己辛苦一些也就罷了。
陳宜中~將軍報扔到幾上,撫著自己的額頭就仰身靠到椅背上,如今按照他和留夢炎的一致推舉,明發詔令拜請王熵為“平章軍國重事”的製書已經送到了王府,他是不是會應詔現在還不得而知,暫時來說這所有的軍政事務都壓在了自己的肩頭。
軍報來自李庭芝的沿江製司,內容就一個意思,據他的探報,韃子正在境內征兵調糧,沿邊各州縣都有相同的消息報上來,據此他希望朝廷下詔邊境上加強戒備,內裏做好戰爭準備,簡而言之就是要錢要糧要兵!
先不論這消息是不是屬實,也不論他的推斷是不是正確,這錢糧兵員從何而來?李庭芝不曉事,吳堅、賈餘慶都是經年老臣了,怎麽會不知道朝廷目前的情形?為了湊出年初賈似道十三萬大軍的軍資,朝廷早已將今年的賦稅揮霍一空,就連明年的積欠還打著白條,不知道要如何還得上,現在他一聽到錢糧兩個字頭就痛得不行。
如今全國上下哪裏不缺兵員?就說這京師,原本應該是禁軍雲集之地,如今連一些邊地重鎮都遠遠不如,更遑論當年的汴梁,那可是常年駐紮著百萬禁軍的。而臨安城呢?陳宜中苦笑著,賈似道抽調了大半,為了增援建康,張彥又將僅有精銳帶走了一萬多人,目前禦營中的那些不是老弱就是病殘,這才會屢屢下詔勤王。
而那一萬人,陳宜中也別有用處,在他看來江淮之地的兵力已經足夠了,而失掉了大半轄境的荊湖北路才是岌岌可危!他已經在擬定一個調整方案,朱祀孫調回京師,撤掉早已名不付實的京湖宣撫司,重置兩湖製置司再以老帥高達總掌,調張彥和他麾下的萬餘禁軍入荊湖出任荊北製置使、知江陵府,當然這得經王、留二相的同意,也是他推舉王熵任平章的原因之一。
況且,陳宜中深深地懷疑他的結論,韃子新敗之下補充些兵員再正常不過,他們還派著使團在京師呢,會不顧一切地再度大舉?邊帥向來喜歡謊報和誇大事實,以求朝廷看重,李庭芝督邊快二十年了,看來也染上了這種習慣,哪怕他是個文臣出身。
可樞府是怎麽做的,不批駁不驗證就這麽遞了上來,如此要你們做什麽?思及於此,他的心情又煩躁起來,朝廷從上到下一團亂麻,丁點小事也要撕擄不清。韃子要是真有大動作,那將要如何應付?
“恩相,某聽得吳簽書所言,似乎也有些無奈,畢竟李帥位高,本身也是副相、同知,他縱然有些不信,也不好明著去駁。至於賈同知也應是差不多的意思,這都是下官的揣測,還望相公體諒一二。”
都承旨的話讓陳宜中猛然一驚,他說得不錯,自己沒有考慮到這一層,李庭芝不是普通的邊帥,朝廷一再加恩如今他已經是僅此於政事堂三公的人物了。樞府中人要麽與他平級,要麽還要低於他,自然不好公然駁斥,這麽一想心下已經釋然。
“養浩,多得你提醒,是本相想得差了,你在那邊呆得可還慣?平時無事時,多到本相這裏來坐坐。”陳宜中叫著他的字親切地說道,那人聽得一怔,隨即低下了頭去,不敢與他對視。
“多謝恩相關心,某現在挺好的,兩位上官都待某不錯。”聽著他明顯有些言不由衷的話語,陳宜中心知肚明,堂堂的從五品都承旨,幹著尋常小吏的跑腿活計,挺好?怕是不可能,可他卻無法加以安慰,因為這人姓呂!
他的父親呂文福,是國朝有名的邊帥呂文德之弟,也是呂文煥之弟,在年初二月間韃子大軍沿江而下還未至銅陵時,就帶著人殺了朝廷使者降了去。建康一戰,呂文德的親子呂師夔戰死,呂文煥被俘後病死,這呂文福因在江州任職並未與役。
戰後朝廷追罪,呂文煥及呂師夔一家被籍,而他父親自然也不能幸免,宅第家財被抄是肯定的,現在還有言官在吵吵著要追論到他身上。現在諸事繁多暫時顧不到他頭上,可這也是遲早的事,到時候就連陳宜中也保不了他。
“養浩,你是你,你父是你父,隻管用心去做,你的勤勉本相都看在眼中,若是......你也不要與他們爭辯。無論如何,衛公還是我朝有功之臣,這個誰都抹殺不了。”陳宜中盡力安慰著他道,要不是建康之戰勝了,朝廷不但不會動呂家,還會特意加恩於他們,命數這種東西真是無法解釋。
呂師孟點點頭不語,就在大軍敗於丁家洲,韃子兵進江南圍攻建康城之時,朝廷還想過要追封他的伯父呂文德為“和義郡王”。而現在,除了年初戰死在荊湖的小叔呂文信,餘者都成了大宋的罪人,作為宣慰副使前去建康城之時,他親眼看到了六叔呂文煥那顆白發蒼蒼的頭顱,為大宋禦邊十多年,孤守襄陽城六載,就落得這個下場,怎不叫他心驚。
望著呂師孟有些落寞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門外,陳宜中搖搖頭收回了視線,大宋待他們還是寬容的,在呂家幾乎舉族而降的現實下,仍然沒有動他們的家人,隻是籍沒了家產,將人流放到遠州而已,這要是在前唐,隻怕幾百顆腦袋會堆在和寧門外任百姓們觀賞吧。
陳宜中剛想著去拿茶水,那封軍報就進入了他的眼簾,樞府沒有批複,他們不能不管,這種事不可能也讓太皇太後去裁決。以李庭芝的地位,連留中都不可能,怎麽做才妥當,陳宜中轉眼又窺到了自己之前擬定的那個荊湖方略。
這二者之間,也不能說沒有關係吧,他突然想到了,以李庭芝的這個軍報為依據,自己的這個方略正當其時。無論如何,邊事都是國事重中之重,任何宰臣也不敢輕忽,想到這裏,他站起身來,拿上兩封文書,準備到留夢炎那裏走一趟,趁著王熵還未上任,先將事情定了下來,免得到時又節外生枝。
臨安城中的清河坊王宅,已經閉門不納好多天了,除了偶有仆役從側門出外采購,其餘的時候都是各門緊閉。隻是在昨日裏,府中大門開了一次,因為宣詔的天使來了,而要拜這位王相為大宋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平章軍國重事”的傳聞,也在坊間不徑而走。
但隨後的事就讓人有些不解了,這都過去了一天,王宅還是那般緊閉,絲毫看不出府中有位極人臣的大喜事。這一點,就連王熵的親子都想不通,自家爹爹這“以退為進”之策很是成功啊,為何還不就此下台,再鬧下去,不怕惹惱了朝廷?
“你懂些什麽,老夫若是此時就應了詔,叫天下人如何看?你去將府中先生找來,讓他再替老夫擬一封辭呈,大致與上次相同,不過後麵要加上謝恩的話,寫好之後直接送到這裏來。”王熵擺擺手將他打發出去,這件事太招眼了,不來個三辭三請是無法收場的,而這一切並非他當初所願。
“平章軍事重事”看似名頭很唬人,其實不過是國朝優遇老臣的虛職,當然若是你想作個權臣也可,韓侂胄、賈似道的例子就擺在那裏。王熵曆事四朝了,對陳宜中、留夢炎等人的心思又豈能無知,將他高高抬起,叫他到時也說不出什麽來?
可自己能不接麽?太皇太後那番話就像是在他眼前,官家恩遇太過了,自己怕是粉身碎骨也報不了,既然如此,就算犧牲些許名聲又能怎樣。雖然他這些天閉門不出,可這臨安城中發生的哪一件事他不知曉,休息了幾天,身在局外,也讓他能看得更清楚些,但願此次自己退讓之後,政事堂能和煕一些,大家同舟共濟吧。
“......與權,你這話有些過了,李祥甫這人老夫素知,他絕不是個虛言欺瞞朝廷之人。這上麵也隻是提醒朝廷加以重視,說是危言聳聽隻怕有所不妥。”留夢炎看了良久才擺手說道,邊臣有警自然要報與朝廷知曉,從這些文字看來,李庭芝還是謹慎的,所說的必然經過了大量查實。
“朝廷現在是沒錢,可不代表他沒有,你看看,他有哪一個字找你要錢要糧了,莫要自己嚇自己。”留夢炎嗬嗬一笑,將軍報放回陳宜中手中,似乎嫌他有些神經過敏了,陳宜中接過來也不與他爭辯,他隻是讓留夢炎知道有這麽個事就行了。
“今年的淮稅解上來沒有?是不是派個人下去催催,朝廷還等著開銷呢。”陳宜中不再多說,轉了一話題。留夢炎撇了他一眼,這點心思如何瞞得過他,陳宜中是擔心李庭芝會截留了朝廷的稅收,可不要小看這個,光是一個淮東所產,就占到了整個大宋的三成以上,因此他有這種擔憂也很正常。
“還有幾個月,據那裏的走馬所報,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你就放心吧,李祥甫何等樣人,他主淮又非一日,以前可曾有過差池?”留夢炎笑笑說道,淮揚之地富庶不下江南,李庭芝根本無需打鹽稅的主意,陳宜中這也是急過了頭。
“留相說得是,這個要如何措置,某想與你商議一番。還有這個也請留相一觀,荊湖之地亦在韃子眼下,若是有變不可無兵,那裏一旦有失,就連蜀中也將被切斷,還請留相思之。”陳宜中把他的謀劃遞了過去,這才是他今天的來意。
留夢炎展開那封文書一看,又涉及到一個路臣的調動,張彥接掌殿前司都指揮使是他所薦,事情就發生在韓震被殺之後,此後還導致了一部禦營禁軍的嘩變。這件事一直是朝中諸臣及太皇太後心裏的一根刺,因為他表現得太過強硬了,不得不讓人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