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笙出門時沒有看到馬匹,正準備吩咐下人去拉,看到司辰緩步走來,與此同時,一輛馬車從側院門駕來。兩匹馬並駕的豪華馬車,駿馬是極好的品種,高壯有力腳程快,所用馬具也是極好。馬車沒有太多裝飾,但一看便知道是用上品的木製成。
司辰出行一向都簡單低調,也不知道今次怎麽弄了輛這樣的馬車來?普通百姓或者不認得,但稍有見識的都知道這種馬車普通人消費不起。
最重要的是,他很少坐馬車,為何今日不騎馬?
“上車。”他率先彎腰進入馬車,回身見潮笙還沒上來,便向她伸出手。
潮笙一怔。
目光落在他玉白的手上。這是一雙尊貴的手,沒有任何瑕疵疤痕,玉般冰潔的手。借著他的手的力量上馬車,她迅速縮回手,眼觀鼻鼻觀心,沉默不語。
“潮笙。”他叫喚她。
“屬下在。”
屬下在?他的眉不自覺蹙起。“你小的時候是什麽樣的?”
他的問題可真奇怪。潮笙還沒回答,就聽到他說:“是不是從來都不苟言笑,沒有活潑過?”
“有過吧。”家裏沒有變故之時,她不是這樣的。她從小就調皮搗蛋愛惡作劇,弄得娘很頭疼,爹卻很高興,總是把她舉在肩膀上說:好,好,這才是我寧威的女兒啊!
“你信神佛麽?”
“不知道。”他有點怪,以前從來不會問她這樣的問題的。
“這是自己的信仰,不知道?”司辰從沒聽過這樣的答案。
“嗯。我不知道世間是否有神佛,也許有,也許沒有。但有沒有都和我關係不大,”她頓了頓,“當年走投無路的時候我跪在佛像前哭著哀求保佑我的父母,可父母死了,我被賣掉了。”後來她再沒有拜過佛。
司辰唇角微揚,“原來如此。那我帶你去弘法寺,豈不是為難你?”
“不會。”胸口掠過心酸。比起讓她殺人,去個寺廟又算什麽呢?
司辰心情貌似不錯,微微合目,忽然道:“坐我身邊來。”
潮笙看了看他身邊的位子,有疑惑。可他閉著眼睛,麵容一派平靜,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麽。移到他旁邊的位子,才坐好,他整個人靠到她肩膀上,“這兩天睡不好,肩膀借我枕枕。”
“……”他……是什麽意思?她全身僵硬,手腳不知道要往何處放。
幽幽清香鑽進鼻間,司辰呼吸她的芬芳,往她脖頸間挪了挪。“你沒有用熏香吧?”
“沒有。”她心裏緊張,側頭看了看他,隻能看到漆黑的發頂和半邊側顏。縱然是主仆,畢竟男女有別,他這樣枕在她肩膀上實在不符規矩。
但她,一向都不視規矩為規矩。他一向很守禮守規,今兒怎麽……
“每每心煩意躁,聞到你身上的香味就好很多。”他仍然閉著眼。
她的心怦然跳動。司辰以前從不會和她說這樣……這樣近似於甜蜜的話。
司辰道:“每個人身上都有不同的氣味,有的人身上有奶香,有的有梔子香,有的有像薄荷的香。”
薄荷有香氣?她不知道。她也才知道,原來他聞過那麽多女人身上的香氣……他二十二歲了,王府中沒有側妃沒有妾室,但不代表他身邊沒有女子。
“潮笙。你……”
“什麽?”
他頓了頓,“算了。”他沒有打算挪開她的肩頭,繼續閉目養神。
潮笙的肩膀其實有點兒疼,他要硬賴著她也無可奈何,隻能讓他賴著了。偶爾會低頭看看他,可他的長睫毛那麽安靜地躺著,呼吸均勻,好似睡著了。
從前小的時候有過幾次這樣近距離的接觸,有一回她流鼻血,他就將她按在他的大腿上仰躺著,以手輕拍她的額頭。
她緊緊閉著眼睛不敢動,隻要睜開眼,就能看到他像星星般閃亮的眼睛。每回他注視著她若有所思時,她總是特別緊張。
那樣的時光隨著她長大不可能再重來,他們都已經成年了。不管是行為舉止還是思想,都開始拉開距離。像今天這樣硬賴在她肩膀上,還是從來沒有過的。
他似乎睡著了,馬車搖搖晃晃地,忽然間,馬車頂上一陣劈哩叭啦的聲音,她把馬車窗子拉開看了看,外麵下起了雨,不大不小的雨,恰到好處地清涼。
“潮笙。”他喚她。
“在。”原來他根本沒有睡著。
“昨晚我夢見了你。”
她觀著自己的鼻子,默然不動。聽到他近的耳畔的聲音:“夢裏的你笑得很開心,是我沒有見過的開心。你在海邊釣魚,那海是湛藍無垠的廣闊大海,遠離金都,遠離我,在遙遠的國度。”
手忽然被握住,她僵硬了身子,看一看他。他沒有睜開眼睛:“醒來後忽然感到空虛和害怕。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怎麽辦?”
心突突地跳。他怕她離開,是怕失去她這個人,還是怕少了一把刀?
她給自己寫了答案。她對於他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他擔憂的隻是哪天她羽翼豐了,會遠走高飛吧?她輕輕地收回了手,“我不會走。”如果他還用得著她,她就不會走。
“那我就安心了。”
肩膀沉了沉,他往她身邊又挪了幾寸,臉朝著頸窩的方向,溫熱的呼吸吹拂著她的耳畔,令她癢癢的不自在。就算是主子,他這樣枕著她的脖子也太過了……
可他似乎沒有半點自覺,一直到馬車停下來之前都枕著她的肩膀。有段時間他的呼吸均勻,一動不動,也許是真的睡著了。她知道他睡眠不好,能安心地在她肩上睡著,或許……
是對她的最大信賴了。
馬車停下時,他幾乎是瞬間坐直身體,眼神有絲迷茫。那迷茫也不過是片刻功夫,瞬間消失在臉上,他又是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司辰了。
“到了?”他拉開窗子看了看。
雨仍在下。雨勢不大,淅淅瀝瀝地,外麵的千級石階已被打濕。他關上窗子,側頭看她:“你可以爬山吧?”
都帶她來了,又何必問呢?
她下馬車的時候,他已經撐了把深藍色七十二骨油紙傘。身長玉立,映著身後遠山層巒,青煙渺渺,好似一副山水墨畫。
潮笙張望著看看還有沒有別的雨傘,駕車的車夫尷尬道:“不好意思啊,姑娘,就帶了一把傘。”
“無妨。”司辰漆黑的眸子裏映著她的身影,“我和你撐一把就行了。”
站在他身側,小雨打在傘上,發出劈啪聲響。抬頭仰望聳入雲中的石階,又看看他。
他是那麽虔誠的人嗎?甘走這懸且危險的濕滑石階。下了雨,這路不會太好走的。
他望著的不是石梯,而是右方的村落。他看得出神。她跟著他的目光望去,不過是個小村落,也沒有人影也沒有別致的風景,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麽。
思忖片刻,他邁開步伐往村子裏走。“既然來了,就進去看看吧。”
他不是對她說,而是對自己說。
潮笙走在他身側,望著腳下濺起的水珠。六年來,這樣撐著傘走在他身邊卻是第二次。她永遠忘不了第一次——那時暴雨如注,他從天而降,救了走投無路的她和雪秀。
思緒回過神時,他們已經走到了村子裏。幾隻小雞在雨中悠閑地走來走去,牛棚裏正在吃草的牛抬頭望著陌生來客,叨著草忘了咀嚼。幾隻被拴住的狗伸長脖子,警戒地低吼。
走到一處殘舊的屋子前麵,還未叩門,門已然打開。
素白衣裳的姑娘走出來,一抹淺白,是這黑白水墨畫中一縷明亮的顏色。潮笙的眼亮了。
這姑娘生得很美,二十二三歲年紀,眼神卻已然失去年青的色彩,黑白分明的眼眸裏,死寂沉沉。
本應該是最美的年華,她卻素衣素麵,烏墨的頭發上也毫無飾物。簡直……她的心頭一跳。
簡直像是為誰守喪。
司辰望著她,“寒星。好久不見。”
她冰涼的目光對上他的視線,“你來看他?”
司辰嗯了聲。她冷冷一笑:“他唯獨不肯見我。”
“他既然選擇遁入空門,就是要斷了前塵往事。你又何必……”
潮笙絕沒有要偷聽偷猜的意思。可他們的對話就在耳邊,想要把這些事串成個完整的故事,太容易了。
女子淡薄的臉偏向旁邊,“我想你應該不是來勸我回家的。”
“你是成年人,能夠判斷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對還是錯。你要留,我不可能讓你走。但是你要走,我會送你回京。”
他們,是什麽關係?潮笙眼角餘光偷偷打量女子,一個漂亮得體的大姑娘,花樣的年華,滄桑的心境,如果不是遭逢變故,斷然不會有那樣絕決的神情。
“不用了。這兒很好。”女子的唇角彎了彎,“知道他隔著我隻有那千級石梯,就算他一輩子不想見我,我……也很安心。”
‘他’是誰呢?教她死心塌地地等待。又有什麽恨,要一輩子都不想再見。
司辰沒有和女子說太多的話,折身帶著潮笙走了。雨勢稍大,劈劈啪啪的雨聲在頭頂響得歡快。
他把傘往潮笙的方向傾斜了少許,她抬眼:“屬下不要緊,你顧著自己吧。”說罷,準備把傘往他那邊推一推。
他左手將她的手一握,擋住了她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