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在進入梁國之後變得暖和。而此時,已經陽春三月了。她離開金都已經將近三個月。
那裏都發生些什麽,她完全無從得知,她甚至也不知道斯羽最後是跟隨了聶將雨,還是被送回林厚誠夫婦身邊。
那些事對她來說,也沒多重要了。終究,都是別人的事。
她駕著馬進城,這個她曾經短暫待過一段時間的邊陲小鎮:澤荷。
寧靜的小鎮,就算白日也很安靜,它不繁華,也不蕭索,百姓生活安穩快樂。潮笙停在一個小院子前。
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放在竹搖床裏,孩子的娘親在搖著搖床,年青的爹蹲在搖椅邊逗著娃娃玩。
好一副天倫之樂。
潮笙心想,她這輩子大約都不會有這樣一天。這樣的畫麵,她隻能看看而已。她想,在幾個月後,雪秀也會這樣幸福吧。
年青的母親看到了潮笙,她放下搖籃走出來,潮笙有些不好意思地走開,那女子叫道:“請稍等。”
潮笙停下了腳步。胖胖的少婦笑著說:“我看到你在我們家外站了好久了,你可是要喝水?我給你端一杯可好?”
她的熱情令潮笙不好意思拒絕,“好。多謝你。”
“進來吧,順便歇歇腳。姑娘你不是梁國人吧?”
“我路過梁國。”她避重就輕地說。
潮笙被領進院子,那年青的爹看了看潮笙,接著低頭哄孩子。潮笙走到搖籃邊,看著穿著紅色小襖子,皮膚白白的,長得胖胖的小娃娃,覺得很神奇。這樣一個小小的東西,將來會長成大人,走向未知的未來。
少婦端來水遞給潮笙,見她一直望著的娃娃,便笑道:“我兒子今天剛剛滿百日。可愛吧?”
“很可愛,虎頭虎腦,一定很有福氣。”
孩子爹聽了高興起來:“是呀,我也是這麽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啥也不圖,孩子有福氣就好了。”
潮笙很羨慕他們,幾間平屋,幾兩薄錢,一夫一妻,添幾個孩子,過平淡又快樂的生活。這是很多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卻求也求不來的富足生活。
娃娃哭了,母親將他抱起來哄著,抱進裏屋喂奶。潮笙趁機告辭。
她找了間客棧住下。客棧房間在二樓,推開窗,底下便是集市。人群也不算密集。潮笙就坐在窗邊看著底下的眾生,心情前所未有地平靜。
從金都到澤荷,她走得格外順暢,令她有點疑惑。以往的那些紛擾好像都遠離她了,什麽蘇晟,像她的兄長的蘇洛,甚至連司辰,都離她很遠,好像不曾在她生命出現過。
若真的從此風平浪靜就好了。
幽幽地歎了口氣。就許自己幾個平靜吧,等她接近赫連勳那天,風有的風浪又要重頭來過了。
殺不了赫連勳,也許他會死在她的劍下。
她花了一個月時間做好自己可能會被他殺掉的準備,所以對於死亡已經不怎麽懼怕。但在死之前,她不想讓自己留下遺憾。
她要去體驗自己不曾體驗過的。比如醉一場,比如,放縱一回。
醉酒容易,可放縱呢?她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她竟然無可放縱,找陌生男子一夜承歡,她沒那麽不自重;吃喝piao賭,她又全然沒有興趣。
風吹來,吹動她的裙擺。
她今兒穿了桃紅色的羅衫,飄逸的料子,是練武的人最討厭的式樣,束手束腳,動作擺不開。可潮笙甚少穿這樣的裙子。她想,反正自己是將死的人了,在接近梁國的時候,她換下男子的裝束,穿上紅裝。
在最後的日子裏,她總要讓自己美一點。
住在客棧的幾天,她白天總要出門幾趟。赫連勳的行蹤不好掌握,軍營她不想再去,他的舊屋她倒是去過兩回,可惜一次也沒遇見。
也許他有什麽事,已經離開澤荷?他的行蹤不定,想來她要在澤荷多待一段時間了。
她不知道自己要待多久,住在客棧費用太高,她在澤荷中租了間小屋子,白天去一次赫連勳的舊屋查看是否有他的動向,而後在她曾經一躍而下的那條河邊的樹林裏練劍。
這樣的生活,竟然無比充實。她想,自己果然是一個習慣獨居的人,不管在王府還是在皇宮,還是在福臨山,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的感覺。她是一個人,不必受製於人,不必顧忌別人。她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她在林子裏練劍,劍風舞得霍霍響,忽然間,細微的腳步聲傳進了她的耳朵。
是枯枝斷裂的聲音。
潮笙停下動作,望向聲音的來源。一個高大的男子雙手負在身後,朝著她的方向,神情冷淡,眼神也很冷淡。
赫連勳!
得來全不費功夫!
潮笙執劍擊向他,他身形矯健,像條遊龍,他沒有帶劍,掌風卻很淩厲。她逼得很急,卻在他一個掌劈時沒有躲開,胸口驀然一震,她往後退了好幾步才穩下腳步。
“潮笙!”赫連勳震住了。他沒料到這麽簡單的招她沒有接住,偏偏他還用了十成的力氣。
潮笙隻感覺喉頭一陣腥甜,一股鮮血從嘴角流了下來。“別來無恙,赫連勳。”
赫連勳箭步上前,扶住軟軟栽倒的她,“你怎麽沒躲掉?幾個月不見,你的劍術就差得這樣了?”
潮笙咬牙切齒地說:“明明是你趁人之危!”
“我沒有。”他眉皺很緊,“別說話,我帶你找大夫。”他彎身,將她抱了起來,低頭看著她唇角鮮紅的血,蒼白的麵色。
那一掌,她是故意沒有躲過去的。大夫診斷過讓她好好臥床休養,赫連勳守在她的床頭。
“麻煩你送我回去。”潮笙有氣沒力地說,“我在澤荷租了間屋子。”
“哦?”赫連勳漆黑的眼神緊鎖她的臉,“為何來了澤荷?”
潮笙沒答話。
“來找我的?”他語氣中帶著疑惑。隨即自嘲一笑,“大約我想多了。”
“不是來找你。”潮笙說,“我在這邊待一段時間,要去梁國國都。”
“哦?司辰又派你去殺什麽人?”
“那是我的事。”胸口一陣痛,她覺得喉頭又是一陣腥甜,硬生生將已經湧上來的血咽了下去。
“很疼嗎?”他懊惱地問。
“沒事。”她低低地咳嗽了幾聲,“可不可以給我條帕子?”
赫連勳從懷中摸出一條藍色的絹子,她捂住口咳了一陣,軟軟地躺回床。她氣息微弱地說:“送我回去吧。”
“你被我所傷,理應由我照顧。”他說,“養好傷再走,我不攔你。現在要走絕不可能。”
她合了合眼,“好吧,隨便你。”
赫連勳的身手在她之上,她和他硬拚絕對沒有可能有勝算。既然不能硬拚,隻能智取。第一招苦肉計,再一招美人計。隻是……不知道事隔九個月,他對她可曾忘情了?她的美人計,不知道還有用否?
她假寐的時候赫連勳就在一旁,偷偷睜眼,發現他在看書。他頭也不回地說,“醒來了,喝藥可好。”
潮笙撐著要坐起來,他放下書來扶她,長發拂到她的臉,他身上清爽的陽光的味道衝入鼻中。她把臉往旁邊偏了偏。他在她身後墊了個枕頭,低頭看了她一眼,轉身拿藥去了。
白色的瓷碗白色的湯匙,他舀了一匙喂到她嘴邊。她說:“我自己來。”眼睛在桌子上張望著,“有糖嗎?”
“醃的甜梅子。行嗎?”
她點點頭,他取了兩個來,她皺著眉將藥一口吞進去,然後幾乎是搶過他手上的梅子,才緩解了嘴裏那劇苦的中藥滋味。
“這藥怎麽這麽難喝?”
“良藥苦口。”他接過她手中的碗,“你現在可有精神了些?”
“嗯。”
“你為何到澤荷來?”
“這個問題你問過了。”潮笙道,“該說的我已經說了,不該說的我不會說。”
這話聽起來怎麽有些耳熟呢?“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潮笙疑惑地問,“會發生什麽事?”
“你在澤荷待了多久了?”
“幾天。”
“如果你要去國都,大可以直接去,為何在澤荷待這麽久?”
潮笙橫了他一眼,冷冷的:“關你屁事。”
“你的態度也太不友善了。”
“你將我打成這樣,我還需要對你友善?赫連勳,換我把你打得在床上不會動,你來友善試試?”
赫連勳看著她半晌,忽然笑了。
他的笑特別有感染力,潮笙別開頭,不再去看他。聽到他說:“等你好了,我還你一掌就是。我保證對你的態度比你對我友善多了。”
“赫連勳,你腦子沒問題吧?”
他聳聳肩,“比你正常。你再休息休息吧,受了傷還動氣,也不怕落下病根。”
潮笙靠回枕頭,這一回,她迷迷糊糊地真的睡著了。
赫連勳仔細地看著她。
她知道之前他是在裝睡,現在才是真的睡著,她的臉頰上粘著幾根頭發,怕她覺得不適,他輕輕地把頭發撥到她的耳後。她的眼睛下麵有淡淡的黑影,兩排長睫毛又長又密,還微微地卷翹。
她睡著的時候不像醒時那樣鋒利、張牙舞爪,她的臉和鼻頭有些紅,唇瓣抿著,唇色很淡。這樣安靜地睡著,像個小孩兒一樣。
為什麽每次見到她,她都比上一次更瘦一點?她有好好吃飯嗎?瞧瞧也就一張臉還略豐滿一點,身上可一點肉也沒有。她每次離開那個人的身邊都帶有目的,那這一次是因為什麽?
她過得不好吧?瘦了,臉色也憔悴。那個人,沒有好好待她。
她睡得很沉,過了大半個時辰,臉上開始露出痛苦的神色,她皺著眉,不安地蜷成一團。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麽。
她在做惡夢。赫連勳拍了幾下,把她從惡夢中拉回來。
她驀然睜開眼睛,瞪著赫連勳,半晌都分不清楚是夢境還是現實。她呼吸急促,身體僵硬,他輕聲說:“做惡夢了?放鬆一點,要不要喝水?”
潮笙要張口,卻噴了一口鮮血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