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加是一個身經百戰,不,是身經萬戰的戰士。
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他是自第一代巫妖王起,就已經存在的死亡生物,他的生命有幾十個世紀那麽長。但是,即使是被巫妖王控製時,他也沒有見過這種戰爭場景。
他曾眼看著城鎮、要塞甚至是偉大的城市斯坦索姆陷入火海。他既見證過用刀劍、火焰和拳腳進行的戰爭,也目睹過魔法的大戰,見證過火焰、炸彈的威力。他見過摔死,炸死,五馬分屍,踩成肉餅。
但這種戰爭,這樣的戰爭,他,已經,閉上了眼睛了。
淚水,久違的淚水順著他的眼簾流了下來。
“萊德,馬上通知總部:塞拉摩被夷為平地,可立刻出兵,詳細情況稍後送上!”
盡管在此前的戰鬥中有些建築著了火,但現在的夜空卻並非被吞噬房屋和血肉的橘紅色火焰映亮的黑色天幕。相反,從城市中映射出一種紫色的光暈,就如灑在雪地上的月光一般美麗。而在這怡人的輝光之上,天空中正風雲變化。七色虹彩的閃電如明亮的刺矛撕開了漆黑的天空。鋸齒形的光痕在天幕各處移動變幻著,剛一消失又在別的地方再次出現。他們能夠聽到隆隆雷鳴與劈啪電響,仿佛就連世界的構造也被一次又一次地撕裂而後重合一般。天空中流動的絢麗光輝讓貝恩不適時宜地想到了他在諾森德見過的北極光,他既驚懼而又震撼,心中充滿了厭惡和反感。
那柔和的紫色光輝昭示著覆蓋整個塞拉摩的一層奧術能量。那顆法力炸彈料想是由血精靈提供的——他們正在和其他認為加爾魯什做得很對的人一同歡呼——它在整座城市的上空爆炸了,不隻是傷害了它的市民和建築,更徹底地毀滅了他們。貝恩見過太多的朋友和敵人死在奧術魔法的攻擊之下,因此他對眼前所見除了憤怒之外別無他想。爆炸範圍的人都從內部被吹散了,因為魔法改變和重組了他們體內的每一塊血肉。那些建築也被由內至外重塑了一次。這場爆炸如此的猛烈,貝恩知道每一個生物、每一片草葉、每一捧泥土都已經歸於死寂,甚至比死亡更為糟糕。
而這可怕的魔法將會殘留下去。貝恩並不熟悉魔法。他並不知道這些記錄了加爾魯什蓄意暴行的怪誕紫光還會在這座被屠戮的城市周圍閃耀多久。但塞拉摩肯定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荒無人煙。
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但他並沒有將它們拭去。他站在一大群歡呼的部落當中,但當他環顧四周,卻看到許多被那鬼魂般的奧術光輝映亮的臉龐上,有著和他一樣震驚而反感的表情。大酋長到底怎麽了,他不是曾經說過。“榮耀……不管戰鬥如何可怕,都決不能將它遺忘”?是誰把另一個獸人克羅姆加大王扔下懸崖摔死,就因為他往無辜的德魯伊頭上扔了一顆炸彈,把那裏炸得隻剩一個彈坑?兩件事間詭異的相似性令貝恩感到痛徹骨髓。加爾魯什曾經譴責這樣的殺戮,現在卻成了親自動手的罪犯。
“勝利!”加爾魯什站在海峽中的島嶼最高處尖聲叫道。他高舉起血吼,戰斧鋒利的刃口反射著紫色的光輝,映照著聚在一起的部落成員。“首先,我帶給了你們一場光榮的戰鬥並且奪取了北方城堡。然後,我控製著你們的耐心,這樣我們才能打一場更為榮耀的戰鬥——對抗聯盟所能提供的最為傑出的士兵和頭腦。你們中的每一個人現在都是在戰場上的老兵,你們對抗過吉安娜·普勞德摩爾,對抗過羅寧、馬庫斯·喬納森將軍和珊蒂斯·羽月!而為了確保我們的勝利,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魔法使用者的眼皮底下搶走了一件奧術神器,它的強大能量摧毀了整座城市!”
他指著塞拉摩,就好像站在這裏的人群中還有誰沒注意到這次大滅絕一般。“這就是我們鑄就的結果!看啊,這就是部落的榮耀!”
就沒有人看見嗎?貝恩完全無法理解。這麽多人,太多的人歡欣鼓舞地看著那座死寂的城市,那裏麵堆滿了以恐怖而痛苦的方式死去的屍體。他們因為自己被誘騙入一場攻打塞拉摩的戰爭而歡欣鼓舞,至於加爾魯什,他從一開始就在謀劃不靠犧牲部落的生命來贏得勝利。哪一種行為更讓他鄙視,貝恩並不確定。
歡呼聲震耳欲聾。加爾魯什轉過身來與貝恩目光相交。他們久久地對視著,貝恩並沒有把目光移開。加爾魯什的嘴角咧出一絲譏誚。他往地上唾了一口,然後大步離去了。那洶湧的歡呼聲也隨他而去。
然而,瑪科洛克留了下來。接著,他開始笑了起來,起初緩慢而輕柔,後來卻變成一陣癲狂的大笑。貝恩靈敏的雙耳中充斥著這瘋狂的笑聲和那些為他人受難而歡呼的聲音,以及在他想象中整座城市在滅頂之災無情降臨之前痛苦的哭喊聲。
他再也忍無可忍,即使自己並不情願,甚至根本不知內情,貝恩還是對自己參與其中深感厭惡。於是,牛頭人大族長貝恩·血蹄捂著耳朵轉身離去,在這溫暖濕潤的沼澤中尋找著能令自己寬下心來的景觀。
對塞拉摩的廢墟來說,黎明是殘酷的。
沒有了夜色的遮掩,這場徹底毀滅的痕跡一覽無遺。火焰大多已經熄滅,煙柱依然嫋嫋上升。那些在夜晚放射出虹彩光輝的奧術異象表明了現實世界和空間維度都已經被爆炸撕裂。人們甚至能瞥見來自其他世界的景象。漂浮在空中的不僅是岩石和鬆落的土塊,甚至還有建築的殘骸和武器的碎片。屍體在空中緩緩翻動著,像是浮在水裏的怪誕人偶。電閃雷鳴的聲音永不停息。
加爾格審視著這座城市,因為自己參與了這場戰鬥而驕傲地挺起胸膛。這場光榮的戰鬥一定已經被譜寫成史詩。他聽說有人對加爾魯什的決定頗有微詞——據說主要來自於牛頭人和巨魔——但總的來說,加爾格自豪地看到,他手下的獸人們和他一樣對戰爭的結果感到高興。
當大酋長的信使乘著小艇來到鮮血與雷霆號的時候,加爾格船長在艦橋上等候著他。那個站在小艇當中,並開始攀爬繩梯的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獸人,而是加爾魯什帳下的庫卡隆衛士之一。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加爾格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庫卡隆衛士向他敬了一禮。“加爾格船長,”她說道。“我有兩封信要在塞拉摩廢墟迎來黎明的時刻交給你。”獸人們麵麵相覷,忍不住露出笑容。“一封是大酋長加爾魯什給你的私人信件。另一封是給你的最新指示。你,船長,在部落征服西部的下一個階段中負有關鍵的任務。”
加爾格高興得兩眼發光,但除了禮貌地一躬身之外,他沒有作出更多的表示。“我為效忠大酋長和部落而生。”
“看來確實如此,而這樣的忠誠不會受到忽視。我奉命等你讀完命令之後,再帶回你的答複。”
加爾格點點頭,展開第二張卷軸。他的目光掠過那道簡短的信息,然後就再也抑製不住高興的心情。加爾魯什不是個隻會誇誇其談的家夥。他兌現了摧毀塞拉摩的許諾,所用的方式如此戲劇又如此極端,令所有人、甚至他最為忠誠的追隨者都為之震撼。現在停泊在塞拉摩港口的部落海軍能夠分散開來封鎖這個大陸的每一個地方。敵人的增援不隻送不到塞拉摩——也送不到洛達內爾、羽月要塞、魯瑟蘭村,或是秘藍島。
加爾格的第一站就是羽月要塞。而他還要派出最快的信使向奧格瑞瑪通報,部落獲得了超乎想象的大勝,城裏將為加爾魯什的凱旋準備一場有史以來最為盛大的慶典。
加爾格裹起卷軸自信地說道。“告訴我們的大酋長,他的命令非常清楚,艦隊會立刻奉命起航。而我確信的是,當我把消息送回奧格瑞瑪之後,他就算在這兒也能聽到歡呼的聲音。”
吉安娜恢複神誌之後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痛苦,盡管她完全不記得自己為何受此重創。每一滴血液、每一條肌肉和神經、每一寸皮膚都像是被冰冷的火焰灼燒著。她仍然緊閉著雙眼,低聲呻吟著動了動身子,卻因痛苦的劇增倒抽了一口冷氣。就連呼吸也疼痛難忍,而她從唇邊吐出的氣息似乎異樣的寒冷。
她睜開雙眼眨了一眨,然後坐起身來。她拂去臉上的沙土,咬緊牙關強忍痛苦,努力回想著。發生了一些……一些難以言述的可怕事情。一時間,她意識到自己根本不願回想起來。
一陣突來的輕風將她的長發吹到了麵前。她本能地伸手想把它拂到後麵。可就在這時,她突然一僵,凝視著夾在她指間的發綹。
吉安娜的頭發向來都是金色。“陽光的色澤,”當她還是孩童的時候,她父親就這麽說過。
而現在它是月光的顏色。
她已經站到了回憶的邊緣,突然間又不顧一切想要忘卻,接著她猛然想了起來。
我的家園……我的人民……
吉安娜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的身子猛烈地顫抖著。那些曾陪伴著她的人哪也看不到。她孑然一身……強自鎮定看著眼前的一切。
她環顧四周,天穹傾圮。時值上午,但吉安娜卻透過裂縫看到了群星。奧術異象時隱時現。在她飽噙淚水的眼中,那顏色就像是撕裂的傷口和醜陋的淤腫,在那座令人驕傲的城市廢墟上空嘲弄地舞動著。
一個陰影朝她撲了過來。她眩暈欲嘔,無法將目光從這恐怖的一幕上移開,也毫不關心會有什麽東西落在她的身邊。一個聲音使她從恍惚中驚醒過來。
“吉安娜?”
這個疲憊的聲音中帶著傷痛、焦慮和激動。他跑了過來,她能聽到他的靴子踩在沙土中吱嘎作響。
她轉身對著卡雷克。透過眼中的淚水,她看到他一手捂著腰間,盡管那裏並沒有血跡。他臉上蒼白筋疲力盡,但仍有氣力朝她一瘸一拐地跑來。當跑過來的時候,他的臉上流露出對她外貌改變的反應。而她注意到了這一點。
她雙腿一軟,而他正來得及伸過手來將她摟在懷裏。她把臉埋在他的頸彎裏,雙手不由自主地伸了過去緊緊地攥住他。他也緊緊抱住她,一隻手放在她腦後,臉頰貼著她如今雪白的長發。無言良久,他們彼此相依,吉安娜感覺到一陣默默的寬慰。
“沒了。”她嘀咕著說道。刺耳的聲音中帶著痛苦與震驚。“都沒了。所有人,所有東西——我們戰鬥得如此努力、如此英勇,我們贏得了勝利,卡雷克,我們贏了……”
他將她摟得更緊了。他不打算用言語來安慰她。沒有任何言語能夠安慰的了,而她很高興他明白這一點。
“我的國家——所有的將軍們……烈拳、提拉薩蘭、奧布裏、羅寧,仁慈的聖光啊,羅寧。為什麽他要這麽做,卡雷克?為什麽他要救我?我才是那個應該為此負責的人!”
現在卡雷克終於開口了,他退後幾步熱切地望著她。“不,”他提高聲音堅定地說道。“不,吉安娜,這不是你的錯。你怎麽能責怪你自己呢。要說誰有錯的話,那就是我——是我的龍群,都怪我們一開始就讓那個該死的聚焦之虹被偷走了。那場爆炸——你無力抗衡。任何人都不能。那顆法力炸彈是由聚焦之虹充能的。我比大多數人離得都遠,而它的威力仍然將我遠遠拋入海中。你根本無能為力——誰也不可能做得了什麽。”
他們站在一起,她雙手挽著他一隻強健的手臂,好似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握住。也許它確實就是。即便如此,她還是意識到自己必須做些什麽。
“我得回去。”她沙啞著聲音說道。“有些人……可能還活著。我或許還能做些什麽。”
他瞪大了藍色雙眸。“吉安娜,不,求你了。這不安全。”
“安全?”她一下子爆發了,推開他的手臂往後退去。“安全?你和我說什麽安全,卡雷克?這是——曾經是——我的國家。他們是我的人民。去看看還能做些什麽是我的責任!”
“吉安娜。”卡雷克邊說邊懇求似的向她走過來。“那地方沾滿了奧術能量。你死裏逃生了,但那場爆炸已經——”
“是的。”她厲聲說道,內心的痛楚遠甚於身體的痛苦。“它已經對我產生了什麽影響,卡雷克?”
他猶豫了片刻,然後非常鎮定地說道。“你的頭發變成了白色,隻剩下一縷金發。你的眼睛……也同樣閃著白光。”
吉安娜內心酸楚地看著他。如果爆炸的效果從表麵上看已經如此明顯,看不到的影響還會有什麽呢?她伸手緊緊按了一會心口,好像這樣就能把肆虐的痛楚擠出去一樣。
卡雷克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想做些什麽,想要付諸行動。但我們還有別的事情可做。那裏已經沒有幸存者了,吉安娜。你所能做的隻是冒險進一步傷害自己。我們可以稍後一起回去,等安全的時候,而——”
“不是我們,卡雷克。”她苦澀地說道。他英俊的臉上露出受傷的表情,這令她更為心痛了,但現在她歡迎這樣的心痛。這很痛苦,而隻有她自己的痛苦才能舒緩獨活的劇痛。前來塞拉摩幫助她的人全都死了,而她一個人活下來了。這感覺很好,以一種艱難而殘酷的方式淨化自己。“隻有我,我的決定,和我對那些屍體的責任會回到那裏。我會去看看我到底還能做些什麽,是否還能挽救哪怕一條性命。而我要獨自回去,就像我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別跟來。”
她迅速施展了一個傳送法術。她聽到他在身後呼喊著她的名字,卻不讓自己流下一滴眼淚。
這些強忍的淚水令她倍感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