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光明使者已經決定出兵,血狼·林天已經決定出兵,但是大領主府內的大部分將軍都是保持中立:作為聖騎士的一個標準就是必須擁有自己獨立的思考意識,有自己獨立特行的行為,他們捍衛聖光,他們是聖光的同伴,而不是聖光的仆人。作為軍人,他們必須服從命令,但是作為聖騎士,他們有權保留自己的意見。
他們熱愛光明,所以他們追逐聖光。他們是新一代的聖騎士,他們是光明平原的現在、未來。
直到,遠在萬裏之外的情報部門用魔法把塞拉摩的景象傳送過來。
雲龍·風信,是在座裏為數不多的非聖騎士職業,她是一個德萊尼牧師,原以為她已經對將要看到的情景做好了心理準備。
她錯了。
任何神誌正常的頭腦都不可能對法力炸彈在塞拉摩造成的破壞做好心理準備。
緊張的德萊尼人用力地抓住了旁邊牧師莉婭的手,而莉婭的手也在顫抖中。
吉安娜注意到第一樣東西就是魔法塔——或者說,它的遺址。
那座漂亮的白色石砌建築裏曾有她包羅萬象的圖書館和舒適的會客廳,現在全都沒了。在它原來的位置上隻有一個冒煙的大坑,這讓她恐懼地回想起仍然留在希爾斯布萊德丘陵上的那個巨坑。不同的是,那個坑是一座城市拔地而起開赴戰場的遺跡,這個卻是羅寧絕望之下想要阻止災難的結果,為此他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她被死亡所環繞,被它所淹沒,被它所壓倒。死亡存在於成排殘破不堪的建築當中。死亡存在於她腳下的泥土當中,存在於她頭頂上混亂而怪誕的天空當中。而最重要的是,死亡存在於那些保持著生前位置的屍體當中。
治療者們癱倒在地,手臂中還攬著傷員。騎手和馬匹仍然和先前一樣挨在一起。死去的士兵們武器尚未出鞘,這場襲擊來得如此突然,又是如此不可避免。吉安娜夢遊一般小心地走在自己被毀滅的世界之中,身邊的空氣中不斷發出劈啪聲、嘶嘶聲和嗡嗡聲,令她的白發無風自揚。
吉安娜以一種奇怪的冷靜注意到了法力炸彈所造成的一件怪事。這裏有一把梳子,那裏有一支斷臂,巨坑的邊緣附近散落著一本書的幾篇殘頁。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把它們撿起來。其中一頁紙被炸彈改變得如此徹底,她的手剛一觸到便化為碎片。在軍械庫旁邊,一名士兵倒在鮮紅的血泊中……三步之外,另一名士兵漂浮在與吉安娜視線相平的高度,凝成小球的紫色液體從他鎧甲的一道裂縫中往上飄起。
她的腳踩到了某個柔軟的東西,於是她迅速往後一跳低頭看去。那是一隻老鼠,渾身閃著紫色的光輝,嘴裏還叼著一塊完全正常的奶酪。她的腦海中回想起卡雷克關於誰也不可能在這場爆炸中幸存的警告。就連老鼠也不能,看來……
她搖了搖頭。不,不,一定有人活了下來……它不可能殺死所有人,所有東西。她帶著冷酷的堅決繼續前進,在斷壁殘垣邊停下腳步傾聽,希望在這破碎天穹發出的嗡嗡聲與劈啪聲中聽到呼救的聲音。她發現蓓恩倒在一個被她一擊殺死的獸人身上。吉安娜在這位女戰士的麵前跪了下來,伸手梳理著她暗藍色的長發,然後倒抽了一口冷氣。她的發辮就像玻璃絲一樣碎裂了。蓓恩臨死仍是手握長劍,臉上帶著熟悉的嚴厲表情。她雖死猶生,保衛著吉安娜和塞拉摩。
痛苦因恐懼而增強,就像一隻從沉睡中複蘇的肢體般開始繼續活動。吉安娜將它強壓了下去,繼續前進。這裏是親愛的奧布裏,還有馬庫斯、提拉薩蘭和兩位矮人。在一座殘破的房頂上躺著艾登中尉的屍體,他閃亮的鎧甲被爆炸變成了暗紫色。
突然間,吉安娜的頭腦清醒起來,她恢複了理性,恢複了自我。
你必須停下來。卡雷克說的對。離開這裏,吉安娜。你的所見已經說明無人生還。趁著為時未晚,趕快離開。
但她不能離去。她已經找到了蓓恩,她還得找到其他人。特沃什和她做了這麽久的朋友——他在哪裏?還有衛兵拜倫,牧師艾倫和堅持要留下來的旅店老板詹妮——他們都在哪裏?還有——
有什麽東西吸引了吉安娜的目光,那個形狀最初看上去像個孩子。孩子們全都被疏散到了安全的地方。是誰——
接下來她明白了。
吉安娜站在那裏,幾乎難以呼吸,她想移開目光卻又無法做到。她緩慢而痙攣地移動著腳步,幾乎是不由自主來到那具屍體麵前。
金迪麵朝下地躺在自己的血泊中。粉紅色的頭發被染成鮮紅粘結在一起,吉安娜意識到她想給金迪洗個熱水浴,幫她擦幹淨身體,換上一件新袍子——
她跪倒在地,伸手按住侏儒女孩的肩膀,想要把她翻過身來。金迪的身體碎裂成了閃亮的紫色粉末。
吉安娜尖叫起來。
她極度恐懼地尖叫著,瘋狂地想要把那一堆晶瑩的粉末收攏起來,那是一位聰明活潑的年輕女孩所殘留的一切了。她尖叫著,帶著失落,帶著悲傷,帶著內疚,還有最重要的是,帶著憤怒。
對部落的憤怒。對加爾魯什·地獄咆哮的憤怒,對他手下人的憤怒。對貝恩·血蹄的憤怒,他雖然警告過她,卻坐視這種事情的發生。或許本來就知道將會發生這種事情。她的尖叫變成了痛苦而沙啞的嗚咽,撕扯著她的喉嚨。她捧起一把紫色的沙粒,想要把金迪緊緊握住,而這些沙粒卻從她的指縫間流淌下來,令她哭得更厲害了。
這不是戰爭。這甚至算不得屠殺。這是種族絕滅,而行凶者卻安坐遠處。這是吉安娜所能想象的最野蠻也最懦弱的殺戮方式。
死寂的大地有一道閃光,像是某種信號。她盯著它看了一會,然後緩慢而搖晃地站起身來。她像喝醉了酒一樣朝那道奇怪的閃光蹣跚走去。
那片鍍銀的玻璃和她的手掌差不多大。她將它撿了起來。她腦中一片混沌,起初竟沒有意識到自己眼前是什麽東西,接著痛楚再次襲來。這麽多的回憶——安度因和她交談時的活潑麵容。瓦裏安帶著疤痕的臉。當她使用這麵鏡子的時候,卡雷克站在視野之外的角落裏。羅寧——
她的餘光捕捉到一些移動的身影,於是立刻轉身看去,不顧理智地希望也許還有人幸存下來。
他們身材魁梧,身披甲胄,有著綠色的皮膚。他們至少有二十五人,或許超過三十個,全都是獸人。他們在殘垣斷壁間遊蕩著,其中一人把什麽東西丟進一個口袋裏,又向其他人說了些什麽。獸人刺耳的笑聲蓋過了四周永不停息的爆裂聲。
吉安娜緊攥雙拳,其中一隻手裏還抓著那破鏡的殘片。鋒利的邊緣劃破了她的手指和掌心,但她隻是隱約地意識到手上的傷痛。
片刻之後,其中一人注意到她站在這場毀滅的中心。他咧開綠色的厚嘴唇,呲著黃色獠牙笑了起來,然後碰了碰身邊的一名同伴。其中塊頭最大盔甲也最精良的一個獸人——顯然他是這支斥侯小隊的頭目,懦弱的加爾魯什無疑派他們來確認所有人全都死絕——他哼了一聲,然後用口音濃重的通用語說道。
“小女人。不知你咋活下來咧。但是我們糾正錯誤。”
他們全都拔出了武器——戰斧、闊劍、匕首,黯淡的鋒刃上全都淬過毒藥。吉安娜感覺自己的嘴唇也露出一絲冷笑。他們靠的更近了,起初對她意料之外的反應有些迷惑,接著他們的頭目開始笑了起來。
“我們將幹掉吉安娜·普勞德摩爾!”他說道。
“把她的頭帶給大酋長加爾魯什!”另一個獸人說道。
加爾魯什。
吉安娜根本不屑於回答。她丟下鏡片,舉起雙手。法力炸彈的殘留效果增強了這股奧術能量的威力,他們全都被狠狠擊中,蹣跚退後,感到既震驚又虛弱。其中一個攥著匕首的獸人顫抖著手指丟下了刀子,她好不容易才能保持住平衡。而更強壯的獸人則恢複過來,再度揮舞著武器,加快步伐想要拉近距離。
吉安娜冷冷一笑。獸人們全都被凍結在半途中,他們的小腿被冰塊禁錮。吉安娜的手指淩空舞動著編織出一個法術,憑空召喚出火焰的力量,將一個劈啪作響的巨大火球扔到了他們中間。由於先前奧術衝擊的削弱,六個獸人當場斃命,在被火焰活活燒死的過程中發出痛苦的尖叫。另外十個被嚴重燒傷,因劇烈的疼痛而抽搐倒地。他們也活不了多久了。法術的效果消失了,剩下的獸人繼續前進,但這一次卻更為謹慎。
一道刺骨的旋風包圍了他們。他們舉步維艱如入泥潭。吉安娜又向其中四個獸人逐個射出火球。他們立刻倒了下去。又是一次奧術衝擊,吉安娜感覺簡直毫不費力,更多的獸人被殺死了。
還剩下十個。六個在垂死掙紮,四個基本沒有受傷。她的指間再一次迸發出火焰,十個獸人全都倒了下去。而她釋放出另一波奧術能量的衝擊。
當她最終放下雙手,被汗水濡濕的綹綹白發貼在臉上,他們全都不再動彈。除了一人之外。他的胸膛隨著呼吸急促地起伏著,渾身抽搐,不住戰栗。
吉安娜彎腰撿起那塊鏡片。她並沒有看它。她從屍體上走了過來,來到唯一的幸存者身邊,心中緩慢而堅定地湧起一陣冰冷的快意。
他連連咳嗽,黑紅的血液從長著獠牙的口中噴出。他的大部分身體都被燒傷,熔化的板甲灼進了他的皮膚。這一定極其痛苦吧,吉安娜默想道。
很好。
她朝那獸人俯下身去,讓自己的臉湊近他的臉,直到能聞出他喘息時惡臭的呼氣。他仰視著她,圓瞪的小眼珠裏滿是恐懼。對吉安娜·普勞德摩爾,那個獸人之友,那個外交家的恐懼。
“你的一族都是卑鄙的懦夫。”她嘶嘶地說道。“你們不過是一群瘋狗,應當被殺死的瘋狗。你們唾棄憐憫?那你們就得不到憐憫。你們想要屠殺?加爾魯什將會看到他永遠無法想象的屍山血海。”
接著,她發出一聲凶殘的叫喊,將破碎的鏡片刺進了獸人護喉與肩甲間的縫隙。鮮血噴了出來,沾滿了她的手,濺上了她的臉頰。
垂死的獸人想要滾動身體,但她用雙手穩住他的腦袋,強迫他在生命不斷逝去的時候看著她。當他最終不再動彈,她站起身來,任由那片破鏡上的碎玻璃插在獸人的喉頭。
吉安娜繼續冷酷地巡視著部落在塞拉摩留下的痕跡。她看到的每一樣事物都令她心中冰冷的怒火更為熾烈。碼頭被徹底摧毀了。奇怪的是,在這裏看著那些殘骸,感覺比在大坑附近更為舒服,那裏——
她眨了眨眼睛。盡管並不情願,但她必須這麽做。她轉身走回魔法塔所在的遺址。她感到微微刺痛,這代表了奧術能量正在變強。整座城市都浸沒在殘留的奧術能量當中,但她意識到自己正在走向這場災難的源頭。她的心跳加速,腳步加快。她閉上雙眼,然後又重新睜開。她不想往那大坑中看去,但她知道自己必須這麽做。
它看起來既樸實又可愛——一個閃亮的紫色寶珠,不斷脈動出陣陣奧術能量。它看起來很是脆弱,卻能在一場將整座城市化為灰燼的爆炸中幸存,外殼上不留一道劃痕。
卡雷苟斯並沒有誇大這件法寶的威力——或者說,她心頭湧起一陣新的悲哀,當它落到錯誤的手中所能引發的暴力。她能感覺到來自這件法寶的能量如若有形一般衝擊著她。她的頭發直豎起來,眼睛一時也有些發眩,接著她調整了過來,同時意識自己雙眸的輝光比先前更為明亮了。她果斷地開始往下爬進那個大坑當中。四處看不到羅寧的遺體。看來他成功地將炸彈直接拉到了自己身邊。羅寧所遺留下來的隻有兩個孩子,一位悲傷的寡婦——如果溫蕾薩離得夠遠,因而在爆炸中幸存的話——以及有關於他的記憶。想到這裏,吉安娜感覺口中一陣苦澀。他是為救她而死的。她不能讓他就這麽白白死去。
她來到了坑底。聚焦之虹至少有兩個她那麽大,而且肯定很重。她此刻能將它與自己一同傳送到別的地方藏匿起來,但最緊迫的事情是如何讓卡雷苟斯發現不了。她幾乎立刻想到了解決之道。卡雷克已經開始熟悉她了,開始關心她了。吉安娜彎下腰去,將她的手放在那件神器之上,感覺到一條微弱的能量線。她冷酷地計算著,用自己最深層麵的自我意識來保護這件法寶,謹記著她最強大的力量和最致命的弱點。當他想要找到聚焦之虹的時候,他卻隻能感應到她。她將利用卡雷克對她的感情來愚弄他。身為塞拉摩的統治者和唯一的幸存者,吉安娜·普勞德摩爾要把聚焦之虹據為己有。
部落想要戰爭,他們不惜用盡一切奇技淫巧也要消滅敵人。
如果他們想要戰爭,吉安娜就會給他們帶來戰爭。
樂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