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世仙華

第二百九十三章 都是執著,何言對錯

握劍的手加大了力道,劍也逐漸沒入身體。每往前一分,風然臉上的神情便也痛苦一分。可看千夜的目光卻並沒有任何恨意,除了坦然赴死以外,他唯一剩下的,唯有無盡的歉疚。

公子雪霽見此,慌忙上前欲阻止千夜,然而隻要他靠近一步,千夜的劍便再往風然身體裏刺進一點。察覺到千夜此舉的公子雪霽隻好站在一旁冷聲喝道:“千夜,放下你的劍,他是你父親。”

“父親?”仿佛聽到一個極為好笑的笑話一般,千夜竟是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笑的歇斯底裏,笑的身體都在輕顫,他恨眼直視榻上那麵色蒼白之人,一字一句,恨入骨髓,“我沒有父親,我沒有一個殺妻滅子的父親,沒有一個為了自己而棄親人不顧的父親。”

“千夜!”公子雪霽再次上前,千夜仍舊不動聲色的將劍再次送入風然胸口,公子雪霽被迫停下,隻能擔憂的望向風然。

執劍的手許是因為用力,以至於青筋盡數暴露,而劍的主人更是因為忍耐而顯得尤為陰沉。千夜笑顏凝視著那個痛苦的額間冒汗的人,低聲笑道:“痛嗎?比起你賜予我的痛,這隻不過是冰山一角,而你……注定要為曾經欠下的債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代價。”

“咳咳……”聞此言,風然禁不住猛烈咳嗽著,每咳嗽一聲便牽動了傷口,鋒利的劍刃如在他體內攪動一般,痛感傳遍身體每一根神經,已分不清究竟傷口在哪裏,又如何去克製。再迎上千夜那恨極的目光,風然竟是溫和的笑了笑,顫抖的雙唇無力說道:“我知道你恨我,所以今日……今日我來償還你了。如果這一劍下去能讓你放下所有的恨,那麽……你就狠狠的刺進去,如此……如此你就能打開心結,再也不受仇恨的束縛。”

說完,風然淡然的閉上了眼。

他在等,等著千夜一劍下去了斷性命,等著千夜能將過去放下,等著他回到曾經。

劍仍舊隻停留在原本的位置,風然疑惑的睜開眼去看千夜,竟看見一雙泛紅的雙眼。那不是入魔而至的憤怒,也不是可以報仇的殺意,僅僅是紅了眼眶,濕了羽睫。

“千夜……”風然低聲喚著,語裏是無盡的柔和與慈愛,一千多年了,隔了一千多年,他曾經摟在懷裏寵溺的千夜如今已長大成人,成為一界之主,他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孩子了。可風然寧願相信,千夜還是他的千夜,是他疼之愛之的千夜。就當他想要再次開口說話時,千夜的劍突然從體內抽出,下一刻已經橫架在了風然頸上。

千夜仍舊笑著,笑的格外諷刺,眼裏的無情和淡漠冷入心扉,“償還?嗬嗬……風然,你以為的償還是什麽?你的一條命?可你的命能償還什麽?一千多年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象著找到你然後將你帶回魔界遭受萬劫不複的場景,我要你也嚐嚐那種被自己親人背叛辜負的滋味,要你也嚐試著失去一切的感覺。”

他恨,恨了一千五百年。

多少次噩夢中驚醒都是當年大阿山的場景,多少次午夜夢回都是煉血窟血魔噬骨的回憶,風然給予他的記憶就像一把被歲月磨的鋒利的刀刃,在他生命裏慢慢割裂著。時間越長,那些痛也就越深越刻骨。

那年,他隻是一個幾歲的孩童,一個享受天倫之樂的孩子,他把父親當做最大的依靠,最崇敬的信仰。可最後,依靠的人背棄了自己和母親,信仰的人狠心將母親殺害,那些所謂的愛變成一個荒謬絕倫的笑話,而他則成了笑話裏最可笑的人。

世人隻知他魔者無情,又哪知曾經在那純粹無知心靈上刻下的記憶,是一層永遠也洗不去消不掉的黑暗。

他怎不恨,他恨不得親手殺了風然替母親報仇,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以泄心頭之恨。

看著眼前那個人,他夢裏出現無數次的人,唇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微微動了動身,公子雪霽心立即緊張了起來,然而千夜隻是緩緩靠近風然,嘴角笑意更甚:“不過你放心……我現在不會殺你,因為死對你而言,實在太過仁慈了。”

笑了笑,千夜繼續道:“我要你也體會一次我曾經的痛苦,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看著自己最在意的在自己麵前一一離去,而你在意的又是什麽?你的天道?你的大阿山?還是……你的瀾歌?”

語氣輕如雪上寒風,冰冷刺骨。

“千夜……你……”風然氣急,可開口卻又是一陣咳嗽,公子雪霽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對著千夜急道:“千夜,你怎麽可以對你父親說這樣的話,你知不知道……”

“公子,你也恨他不是嗎?”千夜冷冷開口打斷了公子雪霽,“既然你也恨他,為何還要救他呢?不如這樣,我們帶著他一起攻上大阿山,讓他親眼看著大阿山是如何一步步毀在我的手上,讓他成為整個大阿山的千古罪人……”

“千夜,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父親在大阿山遭受了什麽?他為了你……”

“他的事,我毫不在意。”千夜冷眼睨著公子雪霽,笑了笑,又看了風然一眼,他繼續一臉興奮的說著,“如果娘親看到你今日這般模樣,她會不會很後悔曾經愛過你了?”

提起魔姬,風然更是心頭一急,頓時一口心血湧出,直接吐在了冥痕劍上,千夜見此,僅僅是微微皺眉而已。耳邊再次傳來公子雪霽的聲音:“千夜,當年的事的確是存有誤會,你父親他根本就不知道風羽會對你母親……”

“雪霽……夠了……”風然無力的阻止公子雪霽欲說的話,抬眼虛弱的望著千夜,苦笑道:“不管她是否後悔,我……對她……一生無悔。”說至此,風然頓了片刻,強撐著虛弱的身體說道:“千夜,我知道不管我說什麽,你都無法放下過去。我不求你原諒我,我隻請你……不要去天界……不要為難……瀾歌,他是你……”

“他是我什麽?”千夜冷笑道:“他是千月,他是你兒子?對嗎?”

公子雪霽與風然二人同時一愣,隻聞公子雪霽道:“滄嵐已經告訴你了?”

千夜神情仍舊淡漠,也並沒有回答公子的話,隻是盯著風然冷冷道:“可你為什麽不求瀾歌和大阿山放過我?”

說罷,隻見冥痕劍光一閃,千夜人已轉身背對著風然,冥痕也在順勢被收回。

“三個時辰以後,我會帶你回大阿山。到時候你再求我放過瀾歌也不遲。至於這三個時辰以內,你就呆在這裏好好和公子敘敘舊,若不然……以後就沒機會了。”斜視了公子雪霽一眼,他並沒有說什麽,隻是眼裏有失望,還有一抹淡淡的疏離。不待公子雪霽在說什麽,千夜人已向著門外大步走去。

“千夜!”公子雪霽再次開口喚道,可千夜並沒有絲毫停留之意。

公子雪霽再次開口:“我可有求過你什麽?”

沉重的話,將那原本輕快的腳步也變得沉重。千夜緩緩停下背對著身後二人,依舊沒有回頭。

“當年的事你父親不願說,但我卻不得不說……”

“雪霽……”風然開口阻止公子雪霽欲說的話,後者隻認真看了他一眼,隨後對千夜道:“當年若非你父親為你向大阿山求情,你早已命喪練血窟。而你可知為了留你性命,你父親又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千夜站在那裏,沉默不動。

公子雪霽繼續道:“我的確怨他,但我並不恨。因為我並不知事情的真相,同樣的,事情的真相你又知道嗎?當年你父親為了救你們母子三人,逼不得已才答應風羽等人回大阿山,本以為可以為你們求得一線生機,又哪知風羽會出爾反爾逼的你母子三人走上絕路。”

一旁的風然淒然閉目,任由傷口疼痛泛濫全身,他也不願做絲毫處理。

“千月的事是意外,為了這個意外,你父親已經整整自責了一千五百年。因為害怕再失去,他乞求大阿山留你性命。為了那個在練血窟的你,他以自斷經脈封鎖琵琶骨永生不得再用仙術為代價,就隻是希望你能真的從練血窟裏洗去魔性,得到重生。”公子雪霽說的憤恨難平,眼神更是尤為悲痛,回頭望著那個猶如風中殘燭的風然,他不禁苦笑道:“可這一切我們誰都不知道,從不曾去想過追查事情的真相。就這樣讓他獨自一人承受了這麽多年的苦痛。”

再回頭看千夜,公子雪霽皺眉問道:“你用恨支撐生命,那麽你父親呢?一個失去一切的人生不如死的活著,又是為了什麽?”

公子雪霽自己也不明白,風然那麽在意自己的家人,為何在最後得知千夜也被打入輪回之道以後還能堅強的活下來,那支撐著他在絕望和痛苦中活下來的理由,究竟是什麽?

隻是對千夜而言,那些所謂的真相,就像是一個遙遠的故事。不在於故事的真假,而是他選擇信與不信。

一直沉默著的人,依舊持續著他的沉默。放佛在思索,亦或者是在選擇,選擇究竟信還是不信。

當一個人落入低穀,他就會以為自己是這世間最不幸的人。卻不知有些人所經曆的磨難,遠比自己多出百倍千百。

空寂的書閣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體力消耗過度的風然已成不支之象,公子雪霽忙上前將風然扶起,欲以真氣醫治,但風然卻擺手阻止了。公子雪霽擔憂道:“風然,你的身體不能再拖了……”

“我沒事……”風然搖搖頭,目光移向千夜那站著直挺的背影,極為艱難的說道:“千夜,過去的事……我有錯,而這錯也也無法彌補。可是……可是我亦不想同樣的事再發生一次,你……不要去天界,不要與瀾歌為敵,好嗎?”

“你根本就不明白。”沉默的人,終究還是開口了。千夜背對著身後二人,語氣沉冷,“如果你想我不與瀾歌為敵,那你敢讓大阿山所有的人償還當年魔界的血債嗎?”

“千夜……”

“你不敢,因為在你眼裏,大阿山才是你視為生命的東西。你可以為了大阿山親手殺害我母親,難道還會在意自己的兒子嗎?”微微回頭,千夜冷眼直視風然,“你經曆的,那都是你應該要償還的,而我……隻是討回別人欠我的,懂嗎?”

言罷,千夜再不願多做半分停留,轉身便大步往書閣外走去,公子雪霽望著那背影,心中更是百般苦澀。一千多年了,若早些阻止千夜複仇的決心,若早些將事情真相弄清,也許就不會到今日這般境地。

深深一歎,公子雪霽無奈道:“你可以不顧及我們任何一人的感受,那麽滄嵐呢?”

聽到那個名字,即將邁出大門的腳倏然頓住。隻聞公子雪霽又道:“此次去大阿山救你父親時,滄嵐也趕去了。我雖不知曉她為何會去大阿山,但我猜想……她的目的應當也是與我一樣的吧,救出風然,將當年的誤會解清,讓你不再深陷過往仇恨。”

“她現在在哪裏。”千夜聽不進那麽多,他隻關心滄嵐現在的去處。

“為護我二人離開,她獨自應對風羽瀾歌等人……”公子雪霽很是歉疚的望著千夜,隻因無法將滄嵐帶回。

“什麽?”千夜聞言,臉色瞬間一變,之前的恨火似在無形間變成焦急,鳳眸轉動間更是隱含著令人害怕的冷意。

他生氣,他怎能不生氣。前一日的約定言猶在耳,哪怕當初答應的真的隻是敷衍,為何不等遲些日子再去天界?

可他更擔憂,擔憂滄嵐的安危。滄嵐的修為千夜心知肚明,有多少本事他早已有所掂量。依她的修為根本無法應對瀾歌風羽等人,將她獨自一人留在大阿山還有機會平安離開嗎?

容不得猶豫,千夜立刻邁出了書閣,吩咐閣外侍者好生看守閣內二人,並且立即召集魔界諸將,自己則是飛身趕往魔殿。

看著千夜急速離去的身影,公子雪霽無奈一歎,千夜對滄嵐的情意他一直是看在眼裏,即便千夜大多數都在掩藏。感情本就是欲蓋彌彰的存在著,越是克製,也就越加明顯,越加深刻。

心懸風然傷勢,公子雪霽也不敢耽誤,收回目光對風然道:“你先在這裏靜養,我去將巫女帶來為你治療傷勢。”說話的同時已將風然輕輕的平放在了床榻上。

“我的身體不要緊,你還是先去大阿山尋回滄嵐姑娘……她獨自一人根本無法同時對付風羽等人。”風然悲切的說著一個事實。

公子雪霽眉頭緊鎖,滄嵐的處境他已知道答案,可麵對如此虛弱的風然,他同樣不能拋下,將風然安置妥當之後,他沉聲道:

“她終究是離恨天的宮主,更何況瀾歌與她也是故交,想來暫時是不會傷其性命。但你的身體卻不能再耗下去了,等我將巫女尋來之後,屆時讓她留下來照顧你,我再去天界要人。”

風然沉默的望著公子雪霽,此時的他的確虛弱的連說話都十分困難。看著公子雪霽那堅定的神色,他隻好努力點了點頭,以示應允。

公子雪霽勉強一笑,“那我先離開了。”言罷,人已往書閣外而去。

風然默望著那道身影,百般滋味湧上心頭,方才與千夜重逢那一幕回蕩腦海,猶如重錘一般不斷敲打著頭部,風然努力想要看清某個地方,可雙眼卻變得愈加沉重,直到最後失去意識。

九重天界,飄渺虛幻。

雲衣霞裳,宛如描繪。

渺渺雲煙處,一座散發著流光溢彩的天宮神殿,如佛光普照一般將九重天渲染的尤為神聖。如夢似幻的仙山瓊閣懸浮在九天各處,每一處都是某位仙家的謫居之處,亦或者天界用以遊玩觀賞的美景佳地,處處皆美好。天際偶爾仙鶴飛過,餘下一聲清鳴,隨後翩然遠去。

而在諸山之間,距離天宮最近之處,有一座懸浮半空的巨大平台,通往平台的隻有一條三丈寬的大理石階,每九步台階之後便有九步是平地,待八十一步台階走完,就到了那平台邊緣。

平台有四角,分別處在東西南北四方,每一角都有巨型神獸雕像坐立,正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象,其摸樣與玄月穀太虛閣內四象如出一轍。雕像體型巨大,如頂天立地一般佇立著,雖是駐守四方,但雙眼卻是直直盯著平台中間懸浮半空某件物品上。

古老的明鏡與一般銅鏡大小無異,隻是鏡麵卻是凹凸不平,鏡子邊緣則是一些雕琢而成的圖案,這圖案並非一致,而是有四個圖形,雖然看似陳舊,但還是能看見這四個圖形,正是那四象的圖案。

而這一切,盡數籠罩在一片透明的流光之中,如一層透明結界一般將整座平台封住,除了在台階盡頭處的幾位神將守護外,再無旁人。

彼時遙在彼端的另一頭,一道白衣身影緩緩而來,一步,兩步,身如風中浮萍,步履卻沉重如縛。纖瘦的身姿在寬闊的大理石台階上顯得尤為單薄,風雖徐徐吹,卻依舊將發絲繚亂。綾裳輕舞,灑落一地哀涼。

身後跟隨了一名老者,白須鶴發,一派仙風道骨,正是白老仙尊。兩道人影就這樣緩緩而去,冰冷的台階泛著冰冷的光,即便九天之境聖氣縈繞,卻依舊溫暖不了某些冰冷的事物。

靜立雲霞深處的白衣仙尊遙遙望著那道蹣跚前行的身影,目光幽如深潭,明明冷淡,偏偏又帶了幾分不舍的痛。眼看著那人即將靠近平台邊緣,眸中的千般不忍萬般不舍,卻都在轉身的刹那被遺棄。

他有他的執著,你有你的選擇,而我也有我的立場。

都是固執,何言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