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被楚勤猛地打翻在地,酒液潑在青石地麵,濺起一層白色的泡沫。
酒中有毒,而她早就知道。
楚勤心有餘悸,這個女人險些就死在她的麵前,他問道:“為什麽,為什麽你明明知道酒裏有毒,還打算要喝?”
蕭瑉緩緩漾出一個笑容,說道:“因為我等著你阻止我。”
小楚勤更加氣怒,問道:“你以為我所有的事情,你都能料中嗎。”
經過四年臥薪嚐膽,他總算掌握了足以和蕭瑉抗衡的力量,如果要徹底掌權,就要除掉蕭瑉。
卻想不到得知她已經暗中打點好一切,想要悄然離開楚宮。
怎能讓她輕易的離開,她是蕭楚的太後,是父王的妃子,何況她離開必是去找那個男人。
他親設毒酒,假意招待蕭瑉,卻始終無法看著她一飲而盡。
小楚勤冷聲問道:“你要離開去找那個男人。”
蕭瑉淡然點頭,黑寶石的眼中揚起一抹燦爛的笑容,說道:“楚勤,你知道,我去意已決,你留不住我。我對你傾囊相授,你的才幹本領足以擔起天下江山。”
“我一直以為你有意奪蕭楚的江山,卻想不到你設盡機關,讓我處處提防你,想要超越你,在暗中籌建自己的勢力,終於能夠和你平起平坐,能夠接掌天下,而你卻拱手相讓,隻是想要離開這裏去找那個男人。”
楚勤難掩激動,心中悵然若失,說不出是失望氣憤還是慶幸,還是留戀不舍。
蕭瑉輕笑一聲,說道:“我奪蕭楚的江山幹什麽,蕭楚的國號已經冠上我的姓氏,青史記載有濃墨重彩的一筆。我又何必奪蕭楚的江山,難道這江山二字壓得人還不夠累。”
蕭瑉想起因這二字生命中的過往不勝唏噓。
她看著楚勤,繼續說道:“楚勤,沒有人知道我是多麽慶幸,幸而你是楚勤,得天獨厚,可造之材。若是換了另一個不成器的楚勤,這副擔子我不知道何時才能卸掉。楚勤,謝謝你,讓我能夠早些放心地離開此地。而我之所以敢喝毒酒,是因為我知道你絕不會讓我喝下去。”
楚勤壓住心中酸澀,不服氣地說道:“你怎麽知道,既然本王可以擔起江山,還要你何用?”
蕭瑉笑望著他,眾人眼中少年有為威風凜凜的大王,不過是她眼中的孩子。
雖然她和這個孩子一直在暗中針鋒相對,她們從來沒有像一般家庭那樣真心地微笑過,玩鬧過,他還是她的孩子。
她說道:“因為你有仁心,一個帝王必須有仁心。殺伐陰謀若用來為光明正大救濟天下的宗旨施行,便無不妥,若是為一己私欲卑鄙無恥的理由,那便不行。你是個霸道有能力的君主,並不是冷酷暴虐的帝王。我悉心教導你這麽多年,你怎麽會忍心殺我。”
她既是解釋也是最後的叮囑,當天下權勢集於一身時,楚勤切記不要忘記仁慈的本心。
楚勤身子輕輕一顫。
蕭瑉繼續說道:“更何況,我還是你的娘親。”
娘親二字一出口,蕭瑉和楚勤心中都是微微一顫,一柄尖銳的刀刃劃開了兩人之間的隔閡。
蕭瑉看著小楚勤動容的樣子,突然說道:“你知道不知道,你救過我一命?”
楚勤緊緊盯著她。
蕭瑉眼前出現楚國王陵一團漆黑時的景象,輕輕地講給楚勤聽:“當時我身邊的人一個個死於非命,我的手已經緊緊握住身邊的匕首,總想刺在自己身上。可是你哭了,我隻能照顧你,把手指割開塞進你嘴裏用血喂你,然後和你一起堅持下來。若不是你,我當時已經放棄,我們那樣就叫做相依為命。”
楚勤漸漸動容,掩飾住心中的彷徨無依,輕聲說道:“既然如此,你就留下來,不要離開。”
蕭瑉堅定地搖搖頭,說道:“有一個人已經等了我十年。”
楚勤冷聲挑撥:“那是你自以為是,你怎麽知道那個人在等你,等你十年,也許他早就已經死了,也許他早就已經變心。”
蕭瑉搖搖頭,冷靜地說道:“他不會,就算他不等我,我也想去找他。”
楚勤突然激動地叫道:“可是父王是為你死的,本王絕不會放你離開。”
這宮殿的四周埋伏著上千名高手,由張清泉率領著,是他精心培養出來的死士,隻聽他一人號令,不效忠蕭瑉。
他冷眼看著蕭瑉,心中一腔怒火澎湃。
隻要他一揮手,他們就會衝進來殺死她。
蕭瑉微笑地溫柔地看著他,漂亮的眼眸如春風輕輕地拂去他的燥怒。
楚勤慢慢地轉過身,不讓蕭瑉看到他的表情,說道:“你走吧,不要等我改變主意。”
楚勤背著身子,悶聲說道:“你知道這附近都是伏兵,我不殺你,不是舍不得,隻是顧忌天下大勢,蕭楚的將領都對你有感情,本王不想因你一人之事,引起嘩變……”
他說著說著,察覺到不對,背後無聲無息。
難道她已經走了,連個招呼都不打。
他猛地回頭,蕭瑉在他身後安靜地看著他,將他瞬間的是失落不舍盡數收入眼中,輕輕摟了他一下。
十四歲的楚勤已經跟蕭瑉一樣高,他尷尬地掙紮開,白皙英俊的臉龐上一團緋紅。
蕭瑉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這次真的走了,從今之後,蕭楚就交給你。請你照顧好蕭楚,照顧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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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柳十裏,在春風中輕微搖曳。
瓊章遠遠地跟在蕭瑉和張清泉身後,這位現在權勢熏天的重臣將蕭瑉從楚宮送到城門,從城門送到城郊,看來該說的話還沒有說。
蕭瑉看著身旁的張清泉,輕聲歎口氣,說道:“清泉,你也應該盡快娶親了,不要讓令堂擔心。”
張清泉一怔,原來他的心思,她一直都看在眼裏。
他沒有回話,輕聲問道:“你要去找賀蘭藏嗎,也許他當年已經……”
蕭瑉笑著搖搖頭,說道:“我很肯定,他還好好地活著。”
張清泉手心滿都是汗,難道她知道他那時說謊騙她。
蕭瑉繼續說道:“旋風十八騎在賀蘭隱即位前就離開穆國不知所終,一定是和賀蘭藏匯合去了,若是賀蘭藏已死,旋風十八騎一定早來楚國鬧的天翻地覆,他們會想盡辦法刺殺我,可是你看他們多麽平靜。”
張清泉一雙手微微顫抖,他還以為他的謊言騙過蕭瑉,卻想不到她早就判斷出真相。
“那又如何,我騙他說,是你派人刺殺他,這麽多的誤會你就能解釋得清嗎?”這件事是紮在兩人心頭的刺,對於張清泉的信口雌黃,蕭瑉一直沒再提起。
可沒有人知道蕭瑉曾經想要處死張清泉,來發泄她心中的不安痛苦,隻是那怪罪終於隨著十年時間漸漸磨平。
她淡淡笑道:“見到他,我會和他解釋的。”
張清泉如被悶雷轟擊,失魂落魄,一個蹩腳的謊言,他既沒有騙過男主角,也沒有騙過女主角,唯獨騙了自己用十年等一個早就預料到的結局。
蕭瑉注意到他的非同尋常,關心地問道:“清泉,你沒事吧。”
張清泉慘然笑道:“是我太傻,自從我看到他的心,我就該知道,他那樣的男子,你絕不會忘記。”
蕭瑉一挑秀眉,聽到張清泉話中之意,問道:“清泉,你說什麽?”
“當日我曾經騙他,是你叫人刺殺他,他輕笑不信。”
“當日我曾於他背後偷襲他,他將我製住,卻饒我性命,我曾問他,為什麽?”
“他的聲音遠遠飄來,你也是喜歡她的人吧。”
“留一個喜歡她的人在她身邊,總能對她更加忠誠吧。”
蕭瑉身子一震,隨即眼淚慢慢湧上來,似乎想要痛哭一場,卻竭力忍住,果然是賀蘭藏,果然是賀蘭藏。
張清泉說完這一切如用盡全身的力氣,再也壓抑不住激動,大叫道:“我隱瞞住這一切,就是想留你在楚國,想用時間衝淡你對他的感情,你不怪我嗎,如果不是我,也許你們早已經在一起。”
蕭瑉平靜地看著他,一絲微笑浮上絕美的臉頰,輕聲道:“多謝。”
張清泉怔在那裏,他以為她會怪他。
蕭瑉笑中帶淚地說道:“多謝,多謝你在正確的時間說出正確的事。”
若是他當日言明,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否忍住找賀蘭藏的念頭。
若非他今日言明,她不知道還有沒有勇氣一定要找到賀蘭藏。
所有一切正當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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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豔豔的天空,夕陽的紅霞絢爛地燃透半邊天,與天空接壤的是金燦燦一望無際的沙漠,連綿起伏的沙丘,風從上麵劃過,拂起一層一層的流沙,像沙金一般。
瓊章從來沒見過如此廣闊無垠的地方,那種明豔到極致的顏色,觸目一片金黃,讓人目眩神迷。
“公主,我真幸運能夠遇到你,不是你,我終其一生也無法到達這麽多的地方,開闊眼界,看到那麽多神奇的東西。”瓊章看著蕭瑉,興奮地說著。
她隨著公主離開楚宮,曆時盡一年,走遍大江南北,走遍了整個蕭楚境內,她跟著蕭瑉去拜訪了神仙洞府的鶴年,跟著蕭瑉去興化草原拜訪了洛山哈紮布,跟著蕭瑉回到原來蕭宮附近的山裏,下套捉狼,跟著蕭瑉到武國境內的瀑布溝看瀑布看映月潭,跟著蕭瑉走到東南邊境深山老林中看羅刹族人對月起舞……
她跟著她走了太多的地方,才明白以前的生命多麽蒼白無趣,天下世界有多麽寬廣。
蕭瑉苦著臉,撣撣身上的沙子,沙漠裏風沙大,就算不起大風也是落得一身流沙,若是起大風,那就直接被活埋了。
“你的確是遇到我,不遇到我,你體會不到在沙漠中迷路的滋味,呃,也許我們會被活埋。”蕭瑉看看天色,不抱什麽希望的說。
這是最後一站,她走遍了所有的地方尋找賀蘭藏,這是最後一站。
赤焰沙漠是賀蘭藏化名狼拓時出沒之處,按她猜想,他應該會隱居在此處。
他一直沒有告訴,兩個人失散要在哪裏等待?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繞開這裏,找遍所有地方,隻因為這裏是最後一站,她在別的地方沒找到賀蘭藏,都還可以安慰自己說,沒關係,最有希望的地方還沒去,他不在這些地方,一定在那裏。
可是如果她最先找到赤焰沙漠,沒有發現他,她隻怕自己再也不能夠,微笑著走完其他所有地方。
“公主,我們真的迷路了。”
“呃,是的,很抱歉。”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沙漠。
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漫無邊際的沙漠,塵沙滿麵,有點狼狽。
“公主,其實我覺得死在這裏也挺浪漫的。”
“呃,瓊章我從來沒發現你還是個浪漫主義者,也許你該學著徐霞客,我發現你適合當一個行者。”
………………
………………
兩個人已經走了許久許久,筋疲力盡地摔倒在沙漠上。仰望著漫天星光,如無數閃亮的眼睛。
“公主,你有沒有愛過什麽人?”
“有的。”也許那愛意打從初次見麵,銀質麵具掉落,露出一張驚為天人的容顏時,就悄悄滋生,又或者那一袋掉落的金葉子,顯出他冷漠外表下的善良時,隻是她當時茫然無知。
“呃,瓊章,那你呢?”
“有一個人,也許不算愛,可能隻是好感吧。”
“呃,啊?什麽時候的事情,我怎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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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到來,朝陽緩緩升起,四周終於恢複了光明,兩個人已經被流沙掩蓋了身子,仿佛蓋了一層厚厚的沙被。
“公主,如果就這樣死了我很遺憾,我要問一句,你為什麽不租兩頭駱駝呢?”
因為她想要在筋疲力盡山窮水盡奄奄一息時,等到她心目中的英雄一騎絕塵,從大漠深處,漫天風沙中來救她。可惜,太理想化了。
“瓊章,對不起,連累你了。”
“呃,公主,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沒關係……,公主,你聽,什麽聲音?”
遙遠的沙漠深處,駿馬的鐵蹄聲如春雨驚雷般炸起。
“公主,公主……”瓊章激動地叫著。
蕭瑉乍驚乍喜,費力地轉動身子,向聲音傳來處看去,遙遠的大漠深處,滾滾風沙之中,十九騎裹挾在風沙中閃電而來,馬背上的騎士各個高大勇武神采飛揚,記憶中隻有那一群人才有的神俊。
“救星……”瓊章傻傻地說。
“是我的英雄……”蕭瑉輕聲說道,翹首期盼地向遠處不斷招手,看著遠處一馬當先白衣如雪的身影,笑中帶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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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留白的尾聲****************
風十八的苦惱
雖在大漠,比廬而居。
十九個堅固結實的帳篷,駐紮在秋水湖畔,一泓澄澈湖水如漫漫黃沙中一枚秀麗名貴的珍珠,四周風景如畫,宛如沙漠中的桃源仙境一般。
一個高大結實的虯髯漢子從一座帳篷中出來,解開帳篷前拴著的高大駿馬,翻身上馬,看著從另一個帳篷裏懶洋洋晃出來的年輕英俊的漢子,粗聲說道:“風十八,走,陪四哥去碰碰運氣,看今天能不能給你劫個嫂子回來?”
風十八伸了個懶腰,時隔多年,早已不是當時英俊少年,而是一個風華正茂的俊美男子,他擺擺手,說道:“不去,沒興趣。”
“十八,你是不是男人呢,每天看著主人和公主卿卿我我,還有風十七和瓊章姑娘到處秀恩愛,你心裏不鬧得慌?”
風十八繼續擺手:“我心靜如水,再說,風十七馬上就要帶瓊章去外麵遊山玩水了嗎,很快就不在你視線了。”
風四有點喪氣,說道:“十八,你說瓊章姑娘怎麽就看上十七了呢,這些人裏可是數他長得最不英俊帥氣了。”
風十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四哥,你就死心吧,那麽多年了,還要耿耿於懷。”
風四摸摸鼻子,說道:“不就是主人派他去保護公主的時候,日久生情的嗎,若是派我去,說不定就是我的了。十八,四哥求你,陪我去劫個老婆回來。你看老大、老三他們都有了,我心裏難熬啊。”
“那好吧。”風十八勉為其難的摸摸鼻子。
“不許去。”一個帳篷一挑,緩緩走出來一個貌若天仙的小女孩,潔白細嫩的皮膚光滑如白瓷,比鑽石還亮的眼睛透射出精靈古怪的光芒,紅潤的小嘴斬釘截鐵吐出三個字。
風四自認倒黴地搖搖頭。
風十八蹲在地上,小女生走過去自動自發靠在他的懷裏,說道:“十八,你不許跟四叔去,幹嘛一天到晚想要搶女人,我不就是”。
風四嗆了一下,風十八額頭見汗。
賀蘭雪從來不管他叫十八叔,看來他這個免費奶媽當得太失敗。
“爹娘又出去探險了,他們說我再大幾年就會帶我一起出去。”賀蘭雪略微有點煩惱,趕快再大幾年就好了。
“呃,是呀。”呃,探險,好借口,不過是人體探險。
想到主人和蕭瑉擔心賀蘭雪打擾他們的興致,一天到晚不知躲在大漠哪個沙丘上探險,一想到那種畫麵,他就喉頭發緊。
“十八,我們不理他們,等明天你帶我去探險。他們怎麽探,我們也怎麽探。”賀蘭雪靠在風十八的身上,信心百倍的說道。
風十八嗆了一下,看著賀蘭雪玫瑰花一樣嬌嫩的容顏,自覺地移開了些身子。
這個小妞老是這麽纏著他,也不是個辦法,總得給她找個合適的對象甩出去。
是蕭楚王朝那個冷酷如鐵的小子,楚勤呢?
還是天龍堡裏散淡如雲的小子,燕翼呢?
或者是風十七和瓊章的那個小子,風天遊?
他得想一想,真的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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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書通常寫到大漠風沙起那裏的結尾就結束了,剩下的就留給讀者自己去回味和想象。但是我每次看到那種結尾都覺得不過癮,所以寫了一個不留白的結尾,也算對眾人的情況有個基本交代。
明天還會寫個後記嘮叨幾句,快要養成壞毛病了,總是把書的序拖成後記來寫。
各位晚安,祝你們好夢。
醉步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