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鵬一瞬不瞬的看著他,眼前的少年身量瘦小,穿著一件幹淨的白袍,一頭黑發用一根白色的絲帶係住,一張雪白的麵龐上不帶絲毫雜色,竟如寒冰般微微透明,更襯得一雙鳳目神光流動,不可方物。
這是一張全然陌生的麵孔,可是他的舉手投足之間,卻帶給上官鵬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上官鵬目光灼灼的看著他,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從容答道:“草民姓何,名叫何歡。”
“永寧人嗎?”
“不是。”
“那你是哪裏的?”
碧華在心裏輕輕歎了一口氣,按照早已編好的身世進行通報,因為先前背默過無數遍了,所以說得十分順溜:“草民乃是代郡人氏,自幼在家中跟隨父母學了一點醫術,”
他又指了指身邊的薛懷恩,道:“這位是家兄何清,我們兄弟二人乃是遊方的郎中,靠四處給人行醫為生,聽說永寧發生了疫病,所以就來這裏行醫,順便賺點診費。”
上官鵬看著她道:“難道你們不知道,永寧城現在是疫區,隻準進不準出嗎?你們不怕染上疫症?”
碧華的聲音清靜平穩:“小人遊曆多年,這些病見得多了,不妨事。”
上官鵬又看了她半晌,終於道:“好的,你去忙吧。”
見他如此容易就放自己脫身,碧華有些意外、解脫、還有一些失望,她緩緩一拱手:“草民告退。”
說罷,她轉身離去。
上官鵬怔怔的站在那裏,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身後,邱遲叫道:“王爺?”
他連叫了兩聲,上官鵬才仿佛從夢中驚醒,問道:“什麽事?”
邱遲道:“孫大人還在府衙等著您議事呢,我們早點過去吧。”
上官鵬點點頭,忽然對邱遲道:“邱遲,你有沒有發現,這個何大夫的背影有點像一個人?”
邱遲一怔:“像誰?”
上官鵬一呆,他忽然自嘲的笑笑,自言自語道:“我一定是入魔了。”
他轉過身,沉聲道:“我們走吧。”
……
永寧府衙。
上官鵬帶著護衛進入內堂之中,孫鶴齡和新任的都尉指揮使盛朝光、副都尉指揮使唐海山已經在這裏等著他。
進入花廳,上官鵬拱了拱手,和他們一一打了招呼。
一個仆人為上官鵬端了茶進來,上官鵬端著茶碗,在主位上坐下,聽孫鶴齡向他稟報城裏的疫情。
時疫流行已經有好幾天了,但是奇怪的是,此病隻在永寧城中流傳,凡是在外地發作的,多半是曾經到過永寧的,逼得上官鵬不得不下令,將永寧城封鎖起來,除非疫情解除,這段期間,永寧城中的百姓隻許進,不許出。而與此同時,永寧城裏的幾口水井,也莫名其妙的相繼幹涸,隻有一口水井還有水,每天城裏打水的百姓都在那口水井旁邊排起了長隊。
上官鵬沉思片刻,問道:“孫大人,你可知道永寧城外哪裏還有幹淨的水源?”
孫鶴齡連忙躬身答道:“城外二十裏的地方,有一個月牙泉,那裏的泉水是從月牙山流下來的,極為甘甜可口,可以作為飲用的水源。”
上官鵬點點頭,對副都尉指揮使唐海山道:“唐將軍,從明天起,你每天派一百名軍士,去月牙泉取水,再用水車運送到永寧城中,以解百姓的燃眉之急。”
唐海山一拱手道:“末將領命。”
孫鶴齡又道:“王爺,下官還有一策,城中應該開設專門的善堂,收容患病的流民,將他們與常人隔離開來。城中以杏林堂、回春堂為首,共有五家醫館藥肆,王爺可以下令行會出麵,聯絡其間,令其開出藥方,預備藥材防疫。”
孫鶴齡說的方法,倒是十分可行,上官鵬點點頭,立時便安排盛朝光去辦。
一切安排下去之後,上官鵬方才歇了一口氣,他端起茶碗,微微呷了一口,道:“今天我在永寧城裏發現了一個外地來的大夫,年紀雖輕,看起來倒有幾分本事,不如把他和其他醫館的大夫一起召集起來商量對策,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聽了他的話,孫鶴齡不以為然地道:“一個江湖遊醫能有多大本事?我看這人忒也膽大了一些,居然敢跑到這裏來渾水摸魚。”
上官鵬端著茶碗的手不由一頓,過了片刻才呷了一口茶,淡淡道:“如今永寧城裏疫症橫行,凶險萬分,他就算再貪財,也要顧惜自己的性命吧?”
孫鶴齡聽他的口氣似乎帶著幾分不悅,連忙賠笑道:“下官也是怕那些江湖遊醫渾水摸魚,到時候非但不能給老百姓治病,搞不好還會害人性命,所以才有此一說,王爺莫怪。”
上官鵬點點頭,淡淡道:“城裏的事情你不用管了,你還是多操心操心月牙山的玄鐵礦吧。”
孫鶴齡聽他如此一說,如臨大赦,連忙一揖到地,說道:“多謝王爺。”
上官鵬放下手中的茶碗,緩步踱到窗邊,望著窗外出神。
今天那似曾相識的背影勾起了他心頭的隱痛,隻這一點空隙,沒有政事,對她的思念便排山倒海的襲來。
隻要一想到她,一道利痛,便自心口直浸入骨髓,滿了胸懷。
……
積善堂。
碧華隻用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讓那個病入膏肓的老婦人重新蘇醒過來,大家都被她的神乎其技驚住了,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碧華在積善堂的西邊也擺了一張桌子,為災民看病,隨著時間的流逝,她這邊的病人忽然多了起來。而蕭大夫那裏的病人卻越來越少,一個時辰之後,所有的病人已經全都挪到了碧華這邊,蕭大夫的桌子前空空如也,蕭大夫不禁大為羞愧,竟然起身拂袖而去。
碧華見狀,連忙起身叫道:“蕭大夫,你去哪兒?”
蕭大夫氣哼哼地道:“這裏讓給你了,我換個地方!”
說著,他背著自己的醫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醫館,碧華看著他的背影,無奈的搖搖頭,又坐了下來。
這天上午,碧華不停空的看了幾十個病人,忙得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好不容易到了中午時分,病人才算看完,碧華隻覺得口幹舌燥,腹饑如火,她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
薛懷恩在她身邊坐下,伸手從包袱裏掏出一個梨子遞給她,道:“二弟,吃個梨子潤潤嗓子吧。”
碧華伸手接過梨子:“好。”
拿著那個梨子啃了兩口,碧華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問道:“你吃了東西沒有?”
薛懷恩點點頭,煞有介事地道:“吃了,剛剛吃了一個梨子。”
話未說完,他那不爭氣的肚子‘咕嚕’一響。
碧華‘撲哧’一笑,她打開身邊的醫箱,從裏麵拿出一把銀光閃閃的小刀,小心翼翼的將那個梨子一分為二,將完好的一半的遞給他。
他一推:“不要。”
碧華把梨子塞到他手裏。
他又固執的推了回來:“說了不要就不要,你多吃點,好留著力氣多救幾個病人。”
碧華看著他歎了口氣,道:“你不吃東西,怎麽有力氣保護我呢?”
薛懷恩呆了呆,碧華又將那個梨子塞回他手中,正色道:“快拿著,要不然我生氣了!”
薛懷恩終於沒有推辭,他接過那半邊梨子,很小心的咬了一口,對碧華一笑:“很甜。”
碧華臉上忽然有些發燒,她將頭扭向一邊。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隻是默默的坐在那裏,分吃那個梨子。
碧華忽然低呼了一聲:“哎呀,忙了一上午,我差點把它給忘了!”
說著,她將袖子裏的鴿子掏了出來,鴿子轉動著綠豆大的眼睛,咕咕的叫著。似乎在抱怨她為什麽會拋棄它這麽長時間。
碧華想起醫箱裏還有徐元楓給她的一包穀子,連忙打開醫箱,拿出穀子灑在桌子上,讓鴿子啄食。
碧華對薛懷恩道:“大哥,有水沒有?我要給鴿子喂點水。”
薛懷恩卻道:“剛才善堂的水缸空了,我本來想去城裏找口井打點水,但是奇怪的是,城裏的水井都幹涸了。”
碧華一呆:“有這回事?”
薛懷恩道:“是的。”
碧華喃喃道:“不可能啊,我在永寧住了十幾年,從來沒有聽說永寧的水井幹枯過。”
她和薛懷恩對視了一眼,兩個人同時感覺到這件事情的詭異。
碧華抱著鴿子來到門口,對鴿子道:“放你出去找點水喝,喝完了記得回來找我哦。”
說罷,她將鴿子用力往天空一送,鴿子扇動著翅膀,撲棱棱的飛走了。
這時,一個七八歲,紮著一根衝天小辮的男孩從街對麵跑過來,塞給碧華兩個熟雞蛋,說道:“何大夫,這是我爹讓我給你的。”
碧華呆了呆:“你爹是誰?”
小男孩道:“我爹就是今天被你治好的張小六啊,我爹說,你們忙了一上午,肯定還沒吃東西呢,就讓我送兩個雞蛋過來。”
雞蛋還熱乎乎的冒著熱氣,碧華握住手中,不由得心頭一暖,她微笑道:“小兄弟,謝謝你。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答道:“我叫阿牛。”
碧華點點頭,問道:“阿牛,我問你,你們平日吃的水,是從哪裏運來的?”
阿牛道:“本來城裏有幾口水井,但是最近都幹枯了,隻有城西那口水井還有一點水,因為全城的人都去那裏打水,所以總是不夠用。”
碧華詫異道:“怎麽會這樣呢?永寧的水井幹枯有多久了?”
阿牛歪著腦袋想了想,答道:“大概有三個月了吧,我記得是從城外月牙山的礦山開采的時候開始的,他們都說,是因為挖斷了月牙山的龍脈,所以永寧城的水井才會幹掉的。”
聽了這句話,碧華和薛懷恩的心頭同時一凜。
碧華拉著阿牛的袖子問道:“是誰在采礦?采的什麽礦?”
阿牛搖搖頭:“不知道,這些都是太守大人主持開采的,你去問他吧。”
這時,阿牛的母親在街對麵喚他,阿牛連忙道:“我走了。”
他跳起身來跑得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