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韶聞言,卻莞爾道:“好孩子,我說的‘困於情’,可不是指你與你爹的父女之情啊!你想困著你爹的情,是骨肉親情麽?”
“叔公既是長輩又是朝廷棟梁,怎麽也學起長舌婦人來了?”宋宜笑心念一轉,明白過來——宋緣過不了的情關,是夫妻之情,顧韶的言下之意,自然是提醒宋宜笑別學宋緣,沉迷於簡虛白的寵愛!
若說宋宜笑之前隻是覺得顧韶多管閑事的話,這會卻已經有點動真怒了,當下也懶得尊敬他,夾槍帶棒的道,“還是妾身的夫君陪鍾陵郡王迎接您時,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冒犯了您?若是如此,萬望您海涵,妾身回府之後告知了夫君,必然前來向您負荊請罪!”
——真以為端著個長輩身份,就可以肆意挑唆別人家夫妻不和,彼此猜忌了?!
宋宜笑心中冷笑連連:“這簡直就是當我不長腦子了是不是?!”
她正火冒三丈,卻聽顧韶依舊藹聲道:“你們夫婦乃是郎才女貌的一對,我豈會作拆散你們這樣的孽?隻是不想你如你爹一樣,因著兩情相悅,失了未雨綢繆之心罷了!”
說到這裏輕笑出聲,“我與老燕國公雖然有些過節,卻還不至於遷怒到孫輩頭上去!再說我如今才應下教導鍾陵郡王,燕國公乃太子一派的臂助,坑他豈不等於坑我自己?”
“我一介女流,卻不知道要怎麽做,才算叔公所言的未雨綢繆呢?”他這雲淡風輕的態度落在宋宜笑眼裏自然可信度不高,隻是賭氣的話才到嘴邊,她心念卻一轉,斂了怒色,冷靜請教起來。
見狀,顧韶眼中流露出一抹滿意與讚賞,撫了把長須,輕笑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我既然肯教導鍾陵郡王,肯定是看好太子的。這一點上,我與你們夫婦,立場相同,是也不是?”
見宋宜笑頷首,他微笑著繼續道,“不過,鍾陵郡王可不是太子唯一的子嗣啊!”
“但郡王乃太子嫡長子!”宋宜笑聽到這話,心頭猛然一跳,下意識道,“何況太子妃是陛下親擇的兒媳婦,無論太後還是陛下,都對其深為讚許!鍾陵郡王更是素有聰慧之名——最重要的是,叔公昨日才麵聖,據說陛下禦體正漸康複?”
太子尚且身處爭儲旋渦的中心呢——您居然已經替鍾陵郡王操心起未來了?
宋宜笑風中淩亂之餘,最佩服的卻不是顧韶,而是太子妃:她給自己兒子找了個多好的老師啊?拜師禮還沒行呢,已經替學生考慮到十幾甚至幾十年之後了!
這是何等的負責任!
何等的未雨綢繆!?
“陛下氣色不算好。”顧韶悠然撫須,“這兒就你我二人,我也不怕跟你說些犯忌諱的話:即使陛下如今好好的,聖壽也已年過不惑!但太子年未而立——最重要的是,太子的身體,可比陛下好太多了!”
顯嘉帝的身體原本是沒問題的,主要是當年爭儲艱難,硬生生的給拖壞的。
但太子卻一路順風順水,太後跟顯嘉帝親自看著,太醫院精心調理著,他也沒做過什麽折騰自己身體的事兒——這身體能不好嗎?
“陛下當年立太子,是因為禦體欠安,而太子是長子。”
“鍾陵郡王是嫡長子,論貴,更在太子之上!”
“可太子身體很好,郡王的外家衛家雖然算不上權傾朝野,卻也不容小覷——你這孩子這麽聰慧,鍾陵郡王將來可能麵臨的困境,應該不用我明說了吧?”
宋宜笑揉額:是不用明說了!
縱觀史上,但凡是長壽的帝王,其年長子嗣,尤其是被立為太子的,基本就沒好下場!
無論年輕時候有過怎麽樣的豪情,步入衰老之後,似乎所有的皇帝,都本能的戒備起正值壯年的親生骨肉們——這樣的猜忌,通常都以排行在後的皇子得利而告終!
也就是說,如今備受寵愛的鍾陵郡王,未來卻不容樂觀!
這年頭師生如父子,很多時候都是榮辱與共——顧韶顯然不希望自己的學生悲劇,所以,他現在就開始為鍾陵郡王拉攏幫手了:“據我所知,你與太子妃姐妹私交甚篤,既然已有這樣的基礎,何不將這份交情發揚光大?”
“叔公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那我也不諱言了!”宋宜笑定了定神,道,“我夫君乃長公主愛子,自幼與太子親厚。如今參與爭儲,也還罷了。他日太子登基,卻又何必再操這個心?”
——他們夫婦交心那晚,簡虛白就說過,他參與奪儲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他需要權勢來保護自己。但到鍾陵郡王需要考慮鞏固地位時,簡虛白想來已經位高權重足以對抗簡離曠了,那還拖著全家冒險做什麽?!
顧韶聞言卻笑:“我雖然才到帝都,但元宵宮宴上發生的事情,卻也略有耳聞!”
“小崔氏自尋死路,這是太後娘娘親口所言,貴妃娘娘也深以為然。”宋宜笑不為所動,道,“難道叔公以為這麽件已經定了論的小事,將來竟威脅得到我?”
“不是以為,是肯定。”顧韶和藹道,“小崔氏之死乃太子妃手筆——這雖然是謠言,但你也知道,這世上真假顛倒的事情從來不少!太子妃乃太子發妻,所出鍾陵郡王生來具有繼承大統的極大優勢。所以他日若有人欲對鍾陵郡王不利,不可能不打太子妃的主意!”
到時候,與崔見憐之死息息相關的宋宜笑,又怎麽可能獨善其身?
所以,“與其他日被打個措手不及,何不從此刻起未雨綢繆,往後也能先下手為強?”
宋宜笑抿唇不語,袖子裏的手卻漸漸絞緊了帕子——她不得不承認顧韶說的有道理!由於崔見憐死後的種種變化,她跟太子妃在這件事情上綁到了一起。
倘若將來有人翻案,再度質疑太子妃謀害崔見憐的話,那麽被太子妃指使的執行者,肯定會被扣到宋宜笑頭上!
也就是說,將來太子妃母子若也陷入爭儲之戰,宋宜笑被拖下水的幾率,基本是十成十!
因為崔見憐曾經的得寵、所懷的子嗣、與貴妃太子這兩位的關係,以及她辭世的風波,這麽現成針對太子妃的幌子,怎麽可能沒人用呢?
既然不可能袖手旁觀,這會不未雨綢繆,難道坐以待斃嗎?
何況鍾陵郡王的前途雖然未必一帆風順,卻也不是沒有優勢。最重要的是,顧韶要身份有身份要資曆有資曆要勢力有勢力,跟他合作,不用等到以後,現在就能沾光。
……宋宜笑離開客院的時候沒碰到宋緣,想來父女兩個相看兩厭,特意避開了——宋宜笑當然也樂得省事。
隻是快到大門時,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女童糯糯道:“大姐?”
“寶兒?”宋宜笑聞聲回頭,卻見不遠處的廊下,異母妹妹宋宜寶穿著蔥綠短襦,係櫻草羅裙,許是怕春寒料峭,肩上係了件墨綠底灑繡海棠花的短披風,正睜著圓溜溜的杏子眼,好奇的看著自己,過了會才舉手掩嘴,輕呼:“真是大姐啊?”
宋宜笑聽了這話才恍然這妹妹統共才見過自己幾回?姐妹兩個根本沒有正經相處過,宋宜寶年紀又小,怎麽可能隻憑一個背影就認出自己呢?
“寶兒,你怎麽在這裏?”她左右看了下,沒見到章翠娘——算算時間盧氏現在還在坐月子,是肯定不會出來的——不過盧氏左右之人,也不是隻有章翠娘見過自己,許是其他下人悄悄提醒宋宜寶的?
她這麽想著也沒在意,含笑招手道,“好些日子沒見,我瞧你長高了不少?”
宋宜寶受盧氏影響,還是願意親近她的,聞言小臉露出笑色,正要興衝衝的朝她跑過去——冷不防廊柱後轉出個穿素色衫子的女孩兒,一把按住她肩,冷笑著道:“二小姐!老夫人叫我看著您,可不許亂跑!”
說著極怨毒的瞥向宋宜笑,吐字如冰,“尤其是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您怎麽能隨便靠近?萬一帶了晦氣給老夫人,可怎麽辦?!”
宋宜笑嘴角淺笑瞬間凍結,眯起眼,上上下下的打量她——比前世記憶裏瘦了很多,眉宇之間的戾氣也更明顯了,以至於稍稍影響到了容貌的秀麗。
但依然不失是個美人,倒也難怪官賣時,姬明非得籌幾天錢才買得起她——可不正是柳秩瑾?
兩人對望片刻,宋宜笑忽然又笑了起來。
她步伐輕快的走了過去,先伸手摸了摸宋宜寶的小腦袋,示意妹妹不必驚慌,繼而抬手拍開柳秩瑾扣在宋宜寶肩頭的手:“哪裏來的賤婢,當著我的麵,竟敢對宋家二小姐無禮?”
迎著柳秩瑾幾欲噴火的目光,宋宜笑眼神輕蔑,似笑非笑,伸指不輕不重的點著她麵頰,“不服氣?不甘心?不想認命?嗬!”
柳秩瑾被她戳得臉上生痛,原本還不想露出怯意,是以忍著不肯後退,但片刻下來隻覺得火辣辣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破了皮——擔心毀容,卻顧不上骨氣了,下意識的朝後讓,邊讓邊怒斥:“宋大小姐請自重!我就算現在是奴婢,那也是宋家的奴婢!你一個已嫁女,憑什麽在娘家指手畫腳?!”
她也是有靠山的,“尤其我可是你嫡親祖母的人!你這麽做,眼裏可還有龐老夫人!?”
誰想話音才落,宋宜笑已幹脆利落的抽了她兩記耳光!
“龐老夫人?你既然還知道自己是宋家的奴婢,稱呼我祖母時卻還冠上姓氏,分明就是人在曹營心在漢!給你點規矩那是理所當然!”宋宜笑看著她恨不得撲上來跟自己拚命的樣子,嗤笑出聲,“至於我憑什麽對你指手畫腳……”
她忽然湊到柳秩瑾耳畔,低語道,“我今兒過來是誰的意思,你會不知道?你猜,倘若我跟顧叔公要求,把你要到燕國公府去,他可會為了一個奴婢,掃我麵子?而你那個靠山、我的親祖母,又是否會為了你,掃了顧叔公的麵子?!”
退後一步,滿意的看到柳秩瑾臉色煞白起來,她整了整衣襟,冷笑一聲:“下次再讓我知道你恩將仇報,背著人欺負我弟弟妹妹們,我就剝了你的皮——再用這種沒規矩的眼神看我,我就剜了你這對眼珠子!”
宋宜笑不屑的望著柳秩瑾跌跌撞撞跑開的背影,“祖母還真是仁善!重金贖回來的犯官之女,倒比自己親孫女還金貴些——寶兒,你年紀太小,往後還是跟緊些娘或章媽媽,少與這奴婢接觸!沒的吃了虧還沒地方說!”
盧氏不是韋夢盈,隻要宋宜寶不出大事,哪怕她也心疼女兒,卻未必敢對龐氏說什麽。
“回頭還是欠叔公個人情,把這人要過來吧!”宋宜笑想到這裏,低頭看著妹妹稚氣的小臉,心想,“權當補償繼母了……誰叫這繼母這樣柔順,兒子都生了,居然還護不住女兒!”
這要換了她親娘韋夢盈,沒兒子撐腰都能跟龐氏大戰三百回合;若有兒子,龐氏必定是自身難保,還想胳膊肘朝外拐,慣著其他人欺負孫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