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音清亮,這會靈堂上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簾後,裏裏外外的人都把這句聽了個清楚,登時麵麵相覷,尷尬非常:龐老夫人不喜嫡長孫女的事情,一直是公開的秘密,但大戶人家講究臉麵,宋宜笑在宋家吃了那麽多虧,今兒依然登門來吊唁這祖母不是?
宋宜嬌這麽一嚷,等於把宋家祖孫不和,尤其是龐老夫人不慈的遮羞布給扯開了——韋夢盈與宋宜笑這對母女離開宋家也有十年左右了,韋夢盈從此再沒同宋家來往過,宋宜笑固然同娘家有來往,但也都是場麵功夫,試問這母女兩個,如何害得死宋緣?
畢竟宋家對外宣布,宋緣可是自己在遊山時不慎摔斷了腿,爾後傷勢惡化才死的,跟韋夢盈母女沒有半文錢關係好嗎?
龐老夫人卻把獨子的死歸咎於這母女兩個,甚至教給了小孫女兒,眾人聽著,嘴上不說,心裏哪能不覺得這位老夫人忒不講究了?!
——你自己非要恨韋夢盈母女,也還罷了,牽扯上小孫女兒算什麽?
宋緣已死,宋宜嬌往後不定就有借助宋宜笑這個國夫人長姐的時候哪!
這會她年紀小不懂事,這麽嚷出來,宋宜笑麵上不說什麽,心裏哪能不惱?以宋宜笑目前的身份,她都不用特別給這妹妹使絆子,以後等宋宜嬌到了說親的年紀,給知交好友透露下這個異母妹妹“某些不穩重”的地方,也夠這妹妹喝一壺了!
宋宜嬌的舉動讓正悲痛萬分的盧氏大驚失色,哪還顧得上尋死?慌忙撲過來拉住她:“嬌兒你胡說八道個什麽?還不快點給你姐姐賠罪!”
“我沒有胡說!”宋宜嬌卻倔強道,“祖母說的,她不是好東西!不配做我們姐姐!她……”
話未說完,盧氏已含淚一個耳光摑到她臉上,厲聲道:“閉嘴!你大姐姐可是咱們家的嫡長女,你們三個的長姐!你祖母怎麽可能說她不好?必是哪個下人趁你們爹爹過世之後,我手忙腳亂之際教壞了你——等我查出來,我非揭了她的皮不可!”
“……哇!”宋宜嬌從來沒見過親娘這樣嚴厲的模樣,一時間竟被嚇得怔住,半晌才放聲大哭,翻來覆去滿是委屈的嘟囔——無非就是說自己說的乃是真話,千真萬確祖母教的,長姐不是好東西,長姐的親娘更不是好東西,這母女兩個坑死了自家爹爹,乃是自己三姐弟的殺父仇人雲雲。
這種情況下,哪怕宋宜笑大度的表示不在意:“祖母素來慈愛,豈會這樣挑唆我們姐妹不和?必如娘所言,是下人打著祖母的旗號從中作祟!三妹妹年幼無知,娘千萬不要怪她!”
但靈堂上下形形色色的目光與竊竊私語,也讓盧氏顧不得其他,喊來章翠娘,將小女兒掩上嘴先抱出去了。
縱然如此,宋宜嬌話已出口,到底不是她離開後,就可以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的。
這日吊唁結束後,宋宜笑臉色不太好的回到燕國公府——她倒不是惱著妹妹,宋宜嬌隻是個三歲孩子,能懂什麽?歸根到底還是龐老夫人不好。
不過這會最讓她生氣的是,龐老夫人既然是尋死,那麽什麽時候死不好,非要在自己女兒滿周宴前夕死?!
這不是存心不讓她女兒好好的辦滿周麽!!!
雖然說她這會還沒出娘家父孝,但也到了尾聲,燕國公府現下正得意,宋宜笑在滿周宴上穿素淨些,料想也沒人沒眼色的拿這事兒說嘴。
可龐老夫人這喪事新鮮出爐,燕國公府就是想裝糊塗也裝不成了啊!
宋宜笑想到這兒就覺得咬牙切齒:“這祖母到底有多恨我,連死都要擇這麽個日子來惡心我!!!”
隻是這會大家都知道她娘家祖母沒了,她總不好再替女兒大操大辦——隻得無奈的通知各處,滿周宴取消,以哀悼龐老夫人之逝。
晉國大長公主等人得知,失望之餘,暗地裏也是大罵龐老夫人不識趣:“早不死晚不死,非要趕著本宮孫女兒滿周前兩天死,這不是存心給本宮的清越添堵麽?!簡直就是晦氣!”
佳約勸道:“清越小姐福澤深厚,豈是區區一個龐氏能攪擾到的?這分明就是龐氏自己福薄,沒那個壽數再活下去!”
大長公主為了讓小孫女兒順順利利辦滿周,那可是親自發話讓簡離曠“病倒”的,結果臨了臨了,她駙馬沒出來惹事,兒媳婦的娘家祖母卻來了這麽一手——佳約好說歹說,哄了大半日,才讓大長公主怒氣平息。
到了二月初九這天,因著謝絕了大部分上門來的賓客,雖然除了宋家之外的親戚們都到了,可偌大的國公府裏到底還是透露出人氣不足的冷清。
這種情況,簡虛白夫婦各自的親娘,晉國大長公主與韋夢盈自是看在眼裏恨在心裏。
“親家真是委屈了!”晉國大長公主所以對韋夢盈道,“那樣的人家,真不知道親家什麽樣的心胸,才能忍了那十年!”
“謝殿下體恤。”韋夢盈聞言歎息,“我橫豎是跟他們沒關係了,如今所慮的也就是擔心笑笑——殿下聽說了嗎?前兒個笑笑去吊唁,竟被她那異母妹妹在靈堂上當眾出言不遜!笑笑雖然在咱們跟前是晚輩,可好歹也是出了閣做了娘的人了,那麽多人麵前,竟被個三歲孩子指著鼻子罵!我倒不是說怪那孩子,隻是我好好的長女,這樣忍辱負重了,還要被她同父妹妹如此誤會,實在是……想起來都要替她委屈!”
話音才落,她已紅了眼圈。
這事晉國長公主還真不知道,聞言冷笑出聲:“有勞親家告訴了,看來回頭本宮也該提醒下皇後,有些人家的家教,委實要敲打敲打了!免得坊間還以為官家之女都跟阿虛媳婦那幼妹一個德行,沒得敗壞了正經大家閨秀們的名聲!”
宋家由於隻剩了盧氏孤兒寡母四個,這會給龐老夫人守靈都守不過來,今日自然不會過來道賀。
但盧氏的娘家卻是派了人來的,來人是盧氏娘家二嫂徐氏,這會聽得大長公主話頭不對,趕忙上前替嫡親外甥女分辯:“殿下與王妃娘娘有所不知,宜嬌這孩子絕非故意不敬長姐,實在是她落地沒幾日,就被咱們家親家老夫人接去膝下撫養,便是我那小姑子也是難得才能見到一麵的!”
“而親家老夫人究竟年事已高,為此之前還一直把那柳姨娘喊在跟前伺候,料想是有人趁老夫人不注意的時候教壞了宜嬌——萬幸宜嬌這會已經回到我那小姑子身邊,我家小姑子哪能不給她好好扳正?也就是這兩日趕著親家老夫人之喪,宋家如今也沒剩幾個人了,委實脫不開身。我在這裏打句包票:等親家老夫人的後事辦妥之後,我小姑子必定會攜了她上門來給大小姐端茶賠罪!”
徐氏這番話看似同盧氏一樣,把錯誤全部推到了不知名的下人頭上,實則是在暗示:宋宜嬌對宋宜笑的敵視,根源在於她跟宋宜寶、宋宜耀不同,乃是龐老夫人撫養的,而且龐老夫人還把苛刻過宋宜笑的柳氏嫡侄女柳姨娘喊在跟前,這麽著,這三歲女孩兒純粹是被嫡祖母跟柳姨娘教壞了,方將長姐當做了仇敵看待。
聞言晉國大長公主方對宋宜嬌減了些厭惡,隻冷哼道:“阿虛媳婦素來寬厚,怎會同她妹妹計較?你們要當真為那小女孩兒好,還是該盡早教她改過自新洗心革麵方是正經!”
韋夢盈則一臉溫柔道:“盧奶奶教孩子我還是相信的,索性宋三小姐年歲尚幼,這會朝懂事教,應該還來得及!”
“殿下說的是,我必將這番話轉告小姑,教她悉心教誨子女。”徐氏心裏歎了口氣,作為舅母,她也隻能幫宋宜嬌到這裏了,“也多謝王妃娘娘信任!”
這天宋宜笑因為穿著大功【注】,為了避免帶了晦氣給女兒,一直沒出麵,該由親娘進行的儀式,皆請了嫂子壽春伯夫人代勞——所以這番口舌到宴終人散之後,才由下人處得知,要擱平常,她肯定要惦記著替宋宜嬌解釋下。
但人心總是偏的,自己女兒統共就能擺一回的滿周宴,自己這個親娘竟被坑得出席不了,她心中委實憤懣,聞言也懶得管那異母妹妹了,隻道:“清越睡了麽?若還沒睡,抱來與我看看!”
錦熏等人知道她心情不好,把簡清越抱過來時刻意討好,道:“方才抓周,小姐抓了胭脂跟筆呢,大家都說,小姐將來必定是才貌雙全!”
說話間宋宜笑抬手接過女兒,正要開口,不想簡清越卻咿呀著將一個玩意朝她懷中塞去——宋宜笑按住一看,吃驚道:“這胭脂哪來的?怎麽一直給她拿著?萬一誤吃了什麽辦!”
“這個好像就是小姐方才抓到的胭脂?”錦熏等人聞言圍上來一看,對望片刻,錦熏遲疑道,“抓周完了之後,小姐仿佛放下來過,那會還以為都被收走了呢!不想小姐卻悄悄藏起來了!”
底下一個小丫鬟想湊趣,趁機大著膽子道:“小姐之前抓了胭脂,又悄悄藏起來,可見是喜歡的。隻是方才好幾個人抱過小姐,小姐都不曾拿出來,惟獨這會到了夫人跟前,馬上就要把胭脂給夫人,可見小姐純孝,這麽點大就知道孝敬夫人了呢!”
這話說得宋宜笑終於開了顏,在女兒臉頰上親了一口,拿起胭脂盒晃了晃,笑道:“心肝,當真是給娘麽?”
簡清越這會才開始學語,咿呀著講不清楚,隻抓著親娘的衣襟扭來扭去——宋宜笑主仆正在努力逗她點頭,不想這會一個下人跌跌撞撞奔進來,驚慌失措的稟告:“親家王妃在回去的路上遇襲,身中數箭,性命垂危!”
“什麽?!”除了尚不知事的簡清越外,滿堂皆驚!
宋宜笑拿著胭脂盒的手驀然僵住,被女兒格格笑著一拍,滾落下地,中途盒蓋翻開,殷紅色的脂粉在雪白麻衣上撒下一溜血痕,刺目而不祥。
【注】大功:五服中第三等喪服,在斬衰(cui)與齊衰(cui)之下,小功與緦(si)麻之上。其實沒有查到已嫁女為娘家祖母服喪的條例,但為祖父母服喪比為父母服喪要降一等,已嫁女為娘家父母服喪比未嫁女又要降一等,所以就比照女主之前給宋緣服喪(齊衰)降一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