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這日,新人入宮,先到清熙殿拜見太皇太後。
蘇太後為了免除她們多跑一趟徽儀宮的麻煩,這日特特提前到了太皇太後這兒說話。
“這事皇帝既然交給你去辦,你辦了也就是了,何必還要讓她們來哀家這兒走一遭?”太皇太後對此頗有些不以為然,此刻就說蘇太後,“你是先帝中宮,這類事情早就是熟手了,難道還能有什麽不周全的地方嗎?倒是哀家久不問這類事情,眼力也還未必比得上你呢!”
“母後說的哪裏話?”蘇太後恭恭敬敬道,“俗話說的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您可是咱們皇家的頂梁柱,媳婦再怎麽做熟了手,若沒您幫忙掌眼,這心裏啊說不得還是七上八下的沒個著落!”
太皇太後聽出她話裏有話,隻淡淡一笑:“哀家這把老骨頭,不過是賴在這世上丟人現眼罷了!算什麽頂梁柱?如今皇家的頂梁柱,該是皇帝才對!”
“皇帝自然是英明神武。”蘇太後含笑道,“母後就當賞媳婦一個麵子,就幫忙瞧一瞧罷!”
太皇太後這才道:“你都這麽說了,那哀家就看看吧。”
接下來太皇太後跟蘇太後又說了些閑話——基本都是圍繞長興長公主的婚事的討論——半晌後,外間宮人稟告進來,說新人們已經到齊,都在外麵候著了。
太皇太後聞言,與蘇太後一塊略整衣裙,輕輕吐字:“宣!”
衣裙窸窣間,一行麗人魚貫而入。
當先的是個十五六歲模樣的女孩兒,烏雲堆鬢,腮凝新雪,著一襲天水碧曲裾深衣,望去好似池中亭亭而立的一支半開芰荷。
其後四人,也是各有千秋,或嫵媚,或清麗,或嬌俏,或文雅。
五人都入得殿來,至丹墀下盈盈下拜:“妾身恭祝太皇太後萬福金安!”
待太皇太後叫了起,又拜蘇太後,“願太後娘娘福壽連綿!”
禮畢之後,太皇太後道:“都抬起頭來,讓哀家瞧瞧!”
五人道了聲罪,這才微微仰了頭,卻都是輕垂長睫,目光隻望著太皇太後的裙擺之下,並不敢當真與太皇太後對視。
“你用心了!”太皇太後看到這情況,對蘇太後微微頷首,“這規矩教得不錯。”
“這些都是官家之女。”蘇太後謙遜道,“原也是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媳婦不過略略提點罷了!”
太皇太後笑了一笑,掃了幾眼底下,道:“都是好的,玉果!”
玉果會意,叫小宮女將預備好的賞賜取了出來,挨個端到五人麵前。
五人忙又謝恩——太皇太後已經有些沒興致了,便道:“成了,你們去見皇後吧!”
待這五人被打發出去後,太皇太後見蘇太後仍舊沒有告退的意思,一撩眼皮,微微偏了頭,問:“打頭的那個你最看重?那是誰家的?”
“是何尚書的孫女兒,閨名叫沁婉。”蘇太後微笑道,“也不能說媳婦最看重吧,不過是想著其祖父乃皇帝心腹,所以讓她排在諸女之前。給位份也是最高的:是正三品婕妤——終究是功臣之後!”
太皇太後似笑非笑:端化帝這回雖然讓蘇太後主持采選,但可從沒把蘇太後當自己人。
如今蘇太後對這何沁婉最好,端化帝雖然不至於懷疑何沁婉是太後的人,恐怕也會本能的疏遠這位新晉的何婕妤了。
而何婕妤是何文瓊的嫡親孫女,她長得也不差,進宮之後卻不得寵,何文瓊會怎麽想?
即使端化帝不上當,對蘇太後來說,也不虧,左右送了何家一
個人情——反正端化帝的後宮裏又沒有蘇太後的晚輩,誰得寵誰上位,蘇太後才不在乎。
不過太皇太後這會跟端化帝已經是相看兩厭,縱然看出蘇太後的算計,卻是樂見其成,更不要講去提醒端化帝了。
抿了口茶水,太皇太後讓心腹之外的人都退下去,說道,“依我看,何婕妤雖然不錯,但那薑才人恐怕更中皇帝之意!”
薑才人薑殊昀,便是文雅端莊的那個,在方才的隊伍裏排在第四,是倒數第二位,她獲封的才人也隻是從四品,與何沁婉的正三品婕妤,足足差了三級。
這三級還不是尋常差距——婕妤可獨居一宮,是正經的妃子了,才人卻隻能住偏殿,屬於宮嬪階層。
“母後覺得薑才人最能得皇帝眼緣嗎?”蘇太後聞言,輕笑道,“媳婦倒覺得那薛嬪更容易討皇帝歡心呢!畢竟皇帝早先盛寵過的庶人崔氏,就是薛嬪那種嬌俏豔麗帶點小脾氣的類型。”
又說,“可惜她們兩個家世差了點,這位份也實在給不高了。當然,等她們拜見了皇後,又侍了寢,早晚也會晉升的,想來也不差這麽幾日。”
太皇太後懶洋洋的說道:“左右都是皇帝的人,誰入了皇帝的眼都是她的福分,咱們隻管在她們來磕頭時給賞賜就是了。”
——端化帝以前倒是很喜歡崔見憐那種長得美還有點小脾氣的女子,但現在?
即使太皇太後還不知道顧韶同端化帝說了崔見憐另有所愛的事情,單憑崔子玉這回作的孽,端化帝對崔家的印象必然也是一路暴跌,垂青於與崔見憐相似的薛嬪的指望能有多少?
倒是那個薑才人,容貌雖然不是頂美,但通身一股書卷氣息,端莊文雅,卻沒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高遠。看著就讓覺得,這是書香門第裏,被聖人先哲教誨熏陶得知書達禮溫文爾雅的女子。
端化帝早年沒吃過苦頭時,還能縱容下崔見憐使小性.子,之後在代國等人手裏頻繁受挫之後,連自己親生女兒都不想養得太嬌慣呢,更不要講再縱著別人家的女兒了!
隻看衛皇後這兩年討他信任喜歡就曉得,皇後在端化帝麵前,可一直都是識大體顧大局,從來沒有說撒潑鬧騰的。這段時間接二連三受打擊的皇帝,又怎麽能不更中意薑才人這種瞧著就善解人意的類型?
“也不知道這薑氏,是否是太後的安排?”太皇太後心裏這樣想著,也沒有點破的意思,隻道,“人已經看過了,沒其他事,你就先回去吧,長興即將下降……想來你也忙得很!”
蘇太後識趣的起身告退。
隻是太皇太後跟蘇太後雖然對於端化帝接下來的內寵各有看法,不過端化帝這時候暫時還沒功夫去管新晉的後宮們。
因為他在前朝有麻煩了——蔣慕英一語成讖:朝臣們對於他直接處置了梁國公跟袁雪沛感到很不滿意,在上朝時,集體表示了反對!
其實他們連皇帝對宋盧氏還有崔家的處置也不滿意!
但這點端化帝全部推到了太皇太後頭上,表示朕的嫡親祖母有多疼愛朕那個小姑姑,你們都知道,現在皇祖母要求這麽辦,朕作為孝順的孫兒,是不想反駁的,你們有意見,去清熙殿跟朕的皇祖母去談!
當然,朕的皇祖母年紀大了,如果你們進諫過程裏,把她老人家氣出什麽事情來,後果自負!
盧家已經覆滅,宋家人丁凋敝,崔家在朝中影響力也很有限——所以大臣們猶豫了下,覺得沒必要為崔家跟宋盧氏母子去得罪太皇太後,畢竟這種位尊年高的老人,委實不太好惹。
所以他們把矛頭對準了梁國公以及袁雪沛,要求端化帝收回之前的聖旨,把這兩人拉出來公審,由三司及皇帝共議他們的罪行以及處罰結果!
其實這個要求是很正當的,畢竟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梁國公跟袁雪沛犯了罪,按照律法,就該走三司的流程:拿人、下獄、查證、審問、宣判……
像端化帝現在,跟顧韶都沒找,直接到清熙殿跟太皇太後掐了一場,就去擬了聖旨,噢不,其實這個聖旨應該稱中旨,因為它根本沒經過中書門下通過,是直接去詔獄的。
這麽違背規矩的做法,臣子們當然不幹了!
如果皇帝一次這麽做順了手,兩次三次四次五次都這麽辦了,那麽還要他們這些辛辛苦苦科舉出來的大臣做什麽?!
皇帝什麽都自己做主了,剩下來就是遵旨的差使——這事兒宮奴們就能辦,他們這些大臣往後豈不都要被架空了!
所以眼下朝堂上簡直鬧開了鍋,紛紛要求端化帝收回成意,按規矩做事!
激烈點的,甚至話裏話外的意思,還想讓端化帝下罪己詔,檢討自己不把朝臣國法放眼裏的昏庸之舉!
連百官之首、端化帝最大的依仗顧韶,此刻都沒出來彈壓——畢竟他也想做士大夫,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士大夫,而不是做個什麽都聽命於皇帝的奴才。
何況眼下這情況,如果他站在端化帝那邊,這輩子積累的名聲都要完了,必定會被史書記載成隻顧諂媚君上的佞臣,而且還會得罪舉國同僚。即使洪州顧氏頗有底蘊,也禁不起如此樹敵的!
而端化帝,保得住他?
喧嚷激憤的朝堂上,端化帝卻始終隻是麵無表情的看著,到最後,所有人都說累了,他才用有些倦怠的語氣說道:“諸卿言之亦有理,不過,梁國公究竟是朕之胞弟……”
底下有大臣出來道:“陛下念及兄弟之情,欲網開一麵,也是人之常情!是陛下仁愛寬厚!但國法不可廢,陛下乃天子,當做萬民之表率,怎可行此違法亂紀之舉?如此傳將出去,卻置聖譽於何地?!”
“既然如此,那就由眾卿共議此事吧!”端化帝似乎被說服了,站起身,“今日且到這裏。”
諸臣都沒想到他們這麽簡單就贏了——還以為端化帝那麽乾綱獨斷的下了旨,這回不撞死幾個臣子在殿上,皇帝都不會改變主意。
“陛下隻是太念兄弟之情的緣故。”顧韶卻曉得端化帝的心思,歎著氣為皇帝圓場道,“隻要咱們體恤陛下這一點,陛下自是從善如流!”
諸臣給顧韶麵子,所以聞言紛紛附和,至於心裏怎麽想的,卻隻有自己知道了。
而顧韶下朝後回府,亦是跌足長歎,“陛下想知道朝堂上有多少人支持他,用什麽方法不好,偏偏要用這樣的法子?!”
這種明顯不合規矩的舉動,即使昏君兼暴君在位,那也保不定有不怕死全家的出來反對呢!何況遠遠談不上積威的端化帝?
這根本就是送上門去給群臣打臉啊!
顧韶歎息之餘,心頭不禁湧上一陣無力感,“我真的能盡到對先帝的托付,輔佐這麽位主兒,延續大睿的盛世清平嗎?!”
像他這種一個人撐得起全局的人,其實不怕皇帝廢物,皇帝就是廢物到成天縮在後宮不上朝,他也能把大睿打理得有聲有色;最怕的就是皇帝明明不行,還要到處指手畫腳的做主,這還怎麽弄?!
正迷惘之際,老仆來報:“衛家遣了人在後門,說有要事與老爺商議,老爺見是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