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這事兒是我自己折騰的呢?”簡虛白示意他嚐嚐紀粟親自端上來的點心,這盤點心其實做得並不好,麵團明顯揉得不夠開,即使蒸熟了,不必入口,就可以看到夾生麵粉的痕跡,更不要講做的人雖然盡力希望讓它好看點,但最後還是顯得歪歪扭扭、奇形怪狀了。
但袁雪沛還是很爽快的拿起一塊咬了口,了然道:“樂源做的?”
這種路邊攤都不能及格的手藝,居然能送到簡虛白的麵前,簡虛白還一副推崇的樣子,想來也不可能是下人做的。
年事已高的城陽王妃就算疼外孫,身體緣故也不會下廚房了。何況六閥正統栽培出來的嫡女,哪個不是多才多藝,雖然外麵沒聽說過城陽王妃擅長廚藝,然而年輕時候被視作名門淑女典範的城陽王妃,即使下廚,肯端出來的也不會是這樣的成品。
至於宋宜笑,她才過門那會趕走了廚房的人,可是親自下廚了一段時間的。就算現在諸事纏身,好幾年沒親自動手了,做個糕點也不至於難看到眼下的地步。
如此可想而知,這盤糕點的製作者必是樂源郡主簡清越。
果然簡虛白頷首道:“這孩子最近忽然想下廚,我想著她年紀還小,別被油燙著濺著,是以借口說想吃她親手做的糕點,結果她還真的開始學了起來了!”
這種糕點是蒸出來的,蒸的話自然不需要簡清越堂堂郡主親自看著火,自有廚娘去辦。而做的過程裏不需要用到熱油,大抵是和麵之類,相比做菜要安全得多,也是簡虛白疼女兒的一番苦心了。
“要不怎麽說女兒貼心呢?”袁雪沛有點艱難的咽下糕點,趕緊摸到手邊的茶碗一口氣喝下去,這糕點做得賣相不好不說,味道也太甜了——許是女孩兒自己愛吃甜的,做的時候就擱了不少糖——不過他神情倒是緩和了不少。
外間已經是滿城風雨,簡虛白還有心情哄女兒,顯然事情看似熱鬧,卻都在他的控製之中。
不過放心歸放心,來龍去脈還是要問的,“士子來自各地,原本如同一盤散沙。要沒人在背後煽動唆使,怎麽可能鬧到現在這個地步?這到底是誰幹的?該不會是陛下吧?”
問到最後一句,袁雪沛雖然有些調侃的意思,但眼神卻凝重了幾分,顯然對於肅泰帝不無懷疑。
主要是因為去年年底,當年出征狄曆時留在草原上負責趕盡殺絕的那支騎兵,再次給朝廷報了捷——跟捷報一塊送抵帝都的是十幾顆首級,乃是狄曆最後一位在逃王子的一家及重要部屬。
這位王子的伏誅,意味著狄曆最後一個重要人物也喪命於大睿的屠刀之下。
即使還有極少數族人逃逸在外,然而經過朝堂上下的推測,如無意外,這部分人已經無力回天——從前赫起就與中土征戰不休,經前魏、前雍到本朝,中間打過仗和過親,屠戮過被屠戮過……戰戰和和了數個朝代的狄曆,已經可以確認已被從這方天地之間覆滅!
而大睿的四境,除了狄曆之外,再無其他強大到可以威脅中土的異族。
實際上那些小國因為國小民寡,一直都是抱大腿的角色。
狄曆強大時,他們就投靠狄曆;中土崛起了,他們馬上稱臣納貢——從大睿建立到現在,他們一直都以大睿的屬國自居,根本沒有出兵的理由。
也沒有出兵的必要——這些小國想要威脅到大睿,怎麽也得幾十年,至少三五代人之後,還得建立在大睿衰落的基礎上。
如肅泰帝所言,後人不爭氣的話
,前人再給他爭取一個花團錦簇的好環境也是無濟於事。
還不如留著這些目前十分乖巧的小國,也免得後人過於無憂無慮,一個不當心就朝昏君上麵發展。
如此沒了外患,君臣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朝堂上來。
有太祖、惠宗以及先帝顯嘉這幾朝的例子,大家很難不擔心,新一輪的朝堂之爭,要開始了。
借著狄曆之戰,鞏固了地位的肅泰帝與簡虛白,是否可以繼續和平相處下去——很多人都不好看。
今年已經是肅泰九年,也就是說,肅泰帝做皇帝,已經快十年了。
曾經的稚嫩與生澀,都已在時光的流轉與磨礪中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日漸隆重的威嚴,與越發高深莫測的上意。
前朝老臣們私下裏議論,肅泰帝是越來越有顯嘉帝的模樣了。
甚至有萊國公那輩的老人,悄言他頗具睿太祖年輕時候的神韻。
這些肖父肖祖的言論,無不流露出一個訊息,就是肅泰帝已經從早年的明君之資,形成了真正的明君風範。
他的潛力,已經變成了實力。
而一個有實力有抱負的皇帝,會容忍簡虛白這樣的權臣,繼續盤桓朝堂,與自己分庭抗禮嗎?
問題是,以袁雪沛對肅泰帝的了解,這位皇帝即使當真想要過河拆橋,跟簡虛白翻臉了,也未必會采取這麽明顯的方式。
一來簡虛白這十年當朝不是吃幹飯的。如果說十年前的簡虛白,還是個依靠長輩蔭庇,才有機會站到高位的貴胄子弟的話;如今的燕國公,是真正根深蒂固,在朝在野都是一呼百應的權臣了。
這十年裏,成長的可不隻有肅泰帝。
肅泰帝現在還奈何不了簡虛白——這就跟簡虛白公然翻臉了,既達不到目的,還會打草驚蛇,精明的皇帝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二來到底他是簡虛白擁立的,僅僅因為燕國夫人的“疑似驕橫”之舉,就要對付當國十年的臣子,豈能不寒了天下官員的心?
要知道天下官員的心,早在顯嘉跟端化兩朝時,已經被冷了又冷——如果肅泰帝也步上父兄的後塵的話,從今往後,還有多少人肯全心全意的為這個皇室盡忠?
一個失去天下官員忠誠的皇室,又能存在多久呢?
這些道理,肅泰帝不可能不明白。
“去歲外患初平,此刻就有士子鬧事,還真是湊巧。”袁雪沛所以挑眉說道,“這十年來你把持朝政,雖然得罪得人不少,然而有這膽子有這能力,借春闈之際,這樣詆毀你名聲的……我卻真是想不出來了。”
“這事兒要膽子不假,但需要多少能力?”簡虛白聞言,卻隻是笑了笑,拈起一塊女兒親手做的糕點,麵不改色的咽下,這才道,“目前外麵倒是鬧得激烈,然而你也知道,隻要我願意,一句吩咐,隨時可以平息!說到底,不過是一群尚未入仕的新丁,不知天高地厚罷了!”
袁雪沛看著他:“新丁歸新丁,不提那些背後有父兄早已在朝、有人指點的士子,即使是寒門出身,沒人提醒宦海凶險的人,也不是隨便一個人可以煽動到眼下這樣規模的。你可不要陰溝裏翻了船!”
“顧韶已去,顧家後繼無人,就那點兒底子,難為我還怕了他們不成?”簡虛白輕描淡寫一句,讓袁雪沛不禁怔住:“顧家?你是說洪州顧?!這回的事情是他們做的?為什麽?”
要說顧韶滿懷雄心的起複,結果執政才幾年就黯然退場,確實十分鬱悶。
但他的落敗,主要是因為端化實在不爭氣,以及蘇家安插的賀樓獨寒委實致命——坦白點講,也是一種技不如人。
混朝堂,尤其混到顧韶這個級別,榮華與風險成正比,相比冀國公跟簡平愉這兩位,顧韶已經屬於“好結局”了。
總而言之,顧韶的悲劇,跟燕國公府的關係可不是很深刻的。
即使顧家人想給他報仇,怎麽會找上燕國公府呢?
何況沒了顧韶的庇護之後,洪州顧氏居然還要主動招惹正當權的簡虛白,怎麽想都覺得他們是不是腦子進了水?
“連你都覺得,這回的事情說不準有陛下的推手在裏頭,何況其他人?”簡虛白似笑非笑道,“去年年末狄曆確認覆滅,沒了外患,陛下又正年輕,正是大有可為的時候,底下人不管是看中了我這個位子,還是真心想要為陛下分憂,又或者是打顧家手裏那點產業的主意……弄出這麽場事情來,也不奇怪。”
“反正即使失敗了,最倒黴的也就是這批被利用的士子罷了。”
“有他們作為緩衝,幕後之人也罷,顧家也好,總有可斡旋的餘地。”
“新科進士說珍貴,確實珍貴,十年寒窗,學得好的也不過是堪堪參加童生試,一路考到春闈這兒,即使天資卓越,也是不容易的;說不珍貴,也真的就那麽回事:反正每三年都會舉行一回,偶爾還會加恩科。對於偌大天下來說,多一批進士少一批進士,都是波瀾不驚。”
簡虛白目光閃動,輕笑道,“棋子罷了……現在我們也有資格說這話了。”
“你這個年紀,這樣的地位,也確實要招人嫉妒。”袁雪沛沒有笑,摩挲著茶碗,仔細思索道,“最主要的是,你當初就跟世家門閥混到了一起,又非科舉出身,在庶族官員眼裏,乃是徹頭徹尾的外人。要不然,即使這次煽動士子的背後,有顧家人的手筆,洪州顧氏在本朝的聲望地位,可以說是顧韶一個人撐起來的。顧韶現在去了都有幾年了,顧家人怎麽可能把事情鬧得這麽大?”
這是因為那些士子天然就對簡虛白存著敵意的緣故。
所以隻需稍作撩撥,那份潛藏的敵意,就會明明白白的顯露出來。
“連你都坐不住找上門來了,估計陛下也忍得差不多了。”簡虛白隻是笑,“你看著吧,這事兒根本用不著我操心,陛下必有主張。”
頓了頓,“我之所以靜觀其變,其實就是等陛下的主張。”
他一這麽說,袁雪沛就知道,簡虛白必定私下與肅泰帝商議過此事,君臣約定好了交給肅泰帝處理了。
袁雪沛捏著眉心,想說什麽到底沒說出來:肅泰帝現在根本沒能力鏟除燕國公府,會出麵辟謠,禁止士子再揪著簡虛白不放,也不奇怪。
怕就怕,肅泰帝心裏是讚成這些士子的說辭的,那麽將來有了機會,這位皇帝估計會把今日的這些賬全部算上!
不過這個道理,想必簡虛白也知道。
所以他沒必要多嘴,隻須幫著簡虛白留意,免得著了皇室暗手就是。
隻是袁雪沛沒想到的是,肅泰帝的主張會是這樣別致——
他沒有直接對士子們的舉動發表意見,隻是在開衙之後,召了今科的主考覲見,親自擬了題目。
二月初九,這一年春闈開始,士子們披星入場,拆卷於案,看清題目之後,都是微怔。
繼而,有些人會過意來之後,於初春清晨的料峭裏,竟不由自主的汗流浹背。
(本章完)